晚秋赏菊时，总想起开封古城。尽管北京一些公园展示开封名菊。但感觉缺少本源地氛围、北宋帝都遗留的气韵。
　　 承蒙开封文友热邀，乘车风驰电掣奔向“东京汴梁”。
　　 依窗外望，无论是河北平原还是豫东平原，落日余晖下，黄叶飘零天际、田野遗落秸秆，远方村落，升扬几缕炊烟。日暮黄昏，农家小院内，该是食香缕缕，一家老小欢聚时。
　　 人在世间，情绪多有夹杂感。酣畅，有时在掩饰忧郁。欣幸，谁知在隐现失落！三十功名、八千里路，以深度采写为职、以山水名胜为伴的我，屡屡被地主盛邀、入风景探访、知地方民俗，品一方美味……虽为一大乐事，可黄昏时分，每每酒后人散、独自看月，便还原为离家游子、落霞孤鹜。不远处的纷繁闹市，闪烁的是璀璨灯火，传来的是车鸣人喧。而酒店宽敞的客房内，却是“落叶人独立”。
　　 深思间，车已入开封，文友接站，酒店餐叙。待杯盘狼藉、酒足饭饱之后，我婉拒“结伴夜游”，一个人走向书店街。
　　 与深秋相拥的开封古街，金灿黄叶绵绵铺就，像是为成熟季节积累金色勋章。多灯彩、飘墨香的书店街，牌楼、摊点、名店、茶楼、古巷、民居……以悠悠古风，诠释秋的尾韵。
　　 这是开封最古老的街道。这是与日本东京神田书街齐名的世界两大书街之一。尽管秋风瑟瑟，但人流依旧。文房四宝店、古版线装书店、奇石名砚店、盆景插花店门前，大多摆上花色锦绣、清芳四溢的盆菊。由此，静态的雅集与鲜丽的舒放互动，寻书人的行姿，自然添几许飘逸。
　　 此时，我很想搭乘科幻作家所描述的超光速火箭，逆千年时光飞行，从漫漫夜空中，俯瞰北宋帝都那繁华一刻——月上柳梢、闹市一角，从大相国寺菊花赛会吟唱归来的苏轼，满脸愉悦，以悠闲步履进入古街，在高悬八角灯笼的书摊前拿起一册辞赋精选，随意翻阅。试图从字里行间感受魏晋风骨、晚唐诗风。随后，苏学士会意一笑、购书入怀、继续前行。时而，俯身轻嗅老店门前的菊香，时而抚须一笑，穿过纵横巷陌，登上茶楼，临窗而坐，点一壶煮茶，深思良久。
　　 北宋的书店街，何等雅致！我在夜书店，选读古版《东京梦华录》，借助相关描述，让当年景况在眼前延展……
　　 老街的路口，刻有“高头街”的石碑高大厚实、字体遒劲。与大宋皇宫毗邻的墨客聚集地，为东京最繁华街市。徜徉其中，但见屋宇坚实，门面广阔百货丰足。诚如书中所述“每一交易，动即千万，骇人闻见”。熙熙攘攘的人流，在衣物、书籍、字画、古玩以及中药交易中，少见有人留意华灯初上、星月清朗。北宋初年那片清和繁盛，被画家凝聚在丹青中。
　　 数百年之后，也是一个晚秋，大清乾隆帝走入这条街。风流天子沉醉于墨香、菊香之后，没有像苏大学士一般，用杯中的“酒香”覆盖街头的“二香”，而是让随从取来徽墨湖笔，面对“振兴隆”、“德五祥”、“凤麟阁”、“博雅斋”、“环文阁”等经营文玩书画的名店，挥毫写下“书店街”。自此，这条全国惟一以书店命名的老街，闻名遐迩。
　　 书店街店铺的光照，很悦目。我在古色古香的书店，点了一款河南人颇感自豪的信阳毛尖，随意翻阅着用熟宣为页、线连成册的传世名著。偶尔抬望眼，从临窗玻璃窗瞥一眼老街夜景，古建夜灯、游客从容。遗憾的是当年新茶不经冲泡，三杯之后，色浅味淡。于是，我轻叹一声，继续沿街行游。
　　 一条老巷巷口的书店，仅租售连环画。在传统阅读习惯被大全面颠覆的当下，10多平米的小书店门庭冷落。我忽然感到，这家书店，很像年少之时经常进入的连环画店。隔窗望去，女店主满头白发、神情淡定，即便接待量极少，依然以教学般的站姿、温和的微笑，面对寥寥来客。
　　 我随手拿了一本《林冲雪夜上梁山》翻看。时而环顾，感到书店的情景有些滑稽：一位年过花甲的女店主陪伴另一位两鬓染霜、翻看“小人儿书”的男顾客。店窗外，往来的青少年、中老年，不是拿着手机摆拍、发微信，就是插着耳机听音乐。老街商情核心处与灯火阑珊处，传统与时尚在碰撞。
　　 此时，半个世纪前的一幕情景由远而近——我手里攥着母亲给的四分钱，在北京西城棉花胡同的连环画书店里，两眼放光、留恋忘返，陶醉于连环画那精彩封面、生动故事，感知古今名著那景、那人、那事。每当花费四分钱，以租看名义，捧两本连环画回家时，一页一页读着、记着，让书中情景、自己联想，融入阅读喜悦之氛围……
　　 一个大雪纷飞的傍晚，我拿着租来的连环画《林冲雪夜上梁山》，踏厚厚积雪去书店还书。仰望玉龙飞舞，近看一片茫茫。想起用长缨挑着酒葫芦、迈大步，从河北沧州草料场走向鲁西南水泊梁山的壮士，胸中升腾起一股英豪之气……
　　 女店主以理解眼神，注视着我这个渐入老境的“小人儿书读者”。我买了一套连环画，孩子般笑着，放入双肩背包。女店主表情平静、微笑依然，权当我是一名小读者。
　　 书香品够了，我便想起开封的菊香。
　　 我十分欣赏当代散文大家余秋雨的作品，但对于个别论点不敢苟同。譬如，先生在《五城记》一文中，说开封“淤泥下的一切属于记忆，记忆像银灰色的梦，不会有其他色彩”怎么会呢？古来延续至今的晚秋菊花，集萃这座古城，五彩缤纷、折映史潮，承载屈原大夫吟唱、五柳先生爱抚、东坡居士意境、易安居士凄婉……这类凌霜傲雪的清逸之花，萧索季那一抹清丽，在七朝古都开封，一直很绚烂。
　　 灯下赏菊，就透视本色而言，有些不尽人意。我在多家店铺门前浏览盆菊时，忽感到食欲大振。恰好，街尾有一家经营“清素菊花餐”的老店。于是，推门进入、临窗而坐，拿起一本仿照古代竹简制作的菜谱，饱享艺术之彩迎面袭来。
　　 让我惊奇的是，这家素菜馆“开封菊花宴”不仅五色斑斓，而且每点一道，身着宋服的服务生便朗声吆喝一遍，背景音乐随之响起。譬如，我用蘸上“朱墨”的毛笔，在名为“落英缤纷”的菜名前标上红点，便响起古筝弹奏的古曲，配曲之咏叹，苍凉浑厚。那句“朝饮木兰之坠露，夕餐秋菊之落英”，让我心潮起伏。继而，用朱笔点中“菊花露”。背景音乐墙便传出琵琶声，白乐天的《禁中九日对菊花忆元九》一诗，便随乐曲的悠扬绵延吟出……那晚，我不知是醉在了菊花的清丽中，还是醉在了深沉古韵间。独坐老店、举杯邀月的形态，让我想起“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慨叹之余，我发现“菊花老店”中，有“挥毫写菜单”的文化项目，便迎着窗外飘进的缕缕菊香，选一支湖笔，在印着菊花图案的彩笺上，书写菊花宴菜单。幸好，我当年临过欧阳询《九成宫醴泉铭》书帖，略知章法。于是，写下“冷盘：菊香如意卷、金菊拌香干、爽口菊芹、美菊醉枣、菊形口蘑……热菜：白菊傲霜、菊叶豆花、宋都菊红酥卷……二汤羹：宋都清热菊羹，太极包公菊羹。小吃：小笼菊花包，菊叶锅贴，彩菊寿面……等清素菊餐”。搁置已久的挥墨之态，在满室菊香的陶醉下，还算潇洒。让我欣然的是，形态优雅的清素菊宴，还另赠鲜蔬、干果、山珍、豆类精致小吃，精致有了，艺术有了，人情有了，锦绣有了，吃文化也！
　　 店主看我如痴如醉，热情挽留我到子夜。静夜，书香、菊香连同这家小店舒缓轻柔的古乐曲，把古老的书店街深情拥揽。与此同时，沿街的北宋建筑，在月下形成剪影……
　　 从书店街走向入住处，街巷已空空荡荡。惟有随处可见的盆菊、风中摇摆的灯笼、老店朦胧的轮廓……还在温着清明上河图的旧梦，还在沉醉清秋之夜那片清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