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个中医专家门诊医生可真不容易，整天忙得不亦乐乎，但是经济效益却平平。随着医疗制度的改革，能借看病吃药掏老共腰包的主儿越来越少了。前几天两位老病号来，一位是玻璃厂车间主任，送了我一只金鱼缸；一位是酿造酱醋的个体户，袋装酱油、甜油、豆抽、醋还有胡椒粉、五香粉……堆了我满满一桌子。嫌它碍手碍脚的，又懒得往家里捣腾，就把这些“杂碎”一股脑儿塞在那只金鱼缸里。想着那些论技术三流，捞外快一流的“刀斧手”们，给人开个盲肠炎也得弄个“红包”，再看看这一摊子东西，我自嘲地称之为“五味瓶”。
　　 今天是星期六，大家倒好像约好了似的，都不来光顾，真是难得的清闲。我及早就把案头收拾清爽，但离下班时间尚早，便伏案小寐。不多时，一位病人慢悠悠地踱了进来，说是实在不能坚持了。我让他坐下，一面为他把脉，一面对他仔细端详。只见他凸腹凹胸，耸肩缩颈，面似经霜之叶，目如油尽之灯。虽然故意摆出大大咧咧的架势，可在下实不敢以“潇洒”二字恭维之。待找准其寸、关、尺部位细细把来，其脉如雀啄、如屋漏、如解索、如鱼翔、如虾游、如豆转、如釜沸。天哪，这不是《濒湖脉学》所言，人到垂危才有的“七怪脉”吗？我真想不通，他为何病到这般田地才想起到医院来，早到哪里去了？
　　 我让他说清病情。他嘴里语无伦次，这里疼那里痒地胡扯，手下这儿麻那儿木地乱指。再审其苗窍：舌绛唇紫、目滞鼻煽……我简直不敢诊断了。如按“八纲辨症”，在他身上起码有这么八种病同时存在：病毒性上呼吸道感染、退化性骨质疏松、萎缩性胃炎、习惯性便秘、风湿性关节炎、过敏性哮喘、猝发性心绞痛、再生障碍性贫血。
　　 这样的病例我还没见过，更谈不上临床经验了。便随手拿过病历卡来，打算记下他的姓名地址以便联系。只见姓名栏内写着“牟祈烨”三字，其余什么也没有。说句实在话，在这个小小的河湾镇上，干中医这行的“白衣战士”队伍里，论学历也就数着区区在下了。虽是函授，毕竟拿了个硕士研究生文凭。就冲这一块牌子，慕名投医者能少么？这么个病号，我却没见过，岂不怪哉！他见我久久盯着那三个字，有些不自然起来。我一眼瞥见这神色，顿生疑窦“病不讳医嘛，”我诚恳地向他说“有何难言之隐，只管讲来，请相信我们起码的职业道德吧。”他略作思索后说：“实不相瞒，‘牟祈烨’三字乃‘某企业’三字之谐音。”怕我听不真，拿起我桌上的纸、笔，端端正正写了“某企业”三个字，又写了个“烨”字并圈了起来，面含三分羞愧说：“先生，我不也是祈盼着一点儿光明吗？”
　　 既这么说，我心里有了数。酝酿良久，给他开了处方。他接过去看了看说：“先生能为我解释一番吗？”
　　 “可以。”我说“古人用药如用兵，我用远志、益智仁、骨碎补、伸筋草四味为君，以祛热消肿、清金降火、醒脑开窍、舒筋壮骨；用龙胆、虎骨、枳实、厚朴四味为臣，以解郁化浊、理气导滞；用防风、防己、百合、锁阳四味为佐，以补火生土、培土抑木、抑木生金、生金利水；用没药、百部、艾叶、细辛四味舟楫之药为使……”
　　 “打住，打住，”我正说得兴起，他却拦住我说，“这四味药的药性如何，舟楫之药又是个什么玩意，请你说清楚点儿。”我狡黠地向他一笑：“你能用谐音，不准我用？实告你说，鄙人方中之枳实即知识也，余皆类推可矣。至于舟楫之药么，那就是人们常说的药引子呀。其中艾叶者，爱业也；细辛者，细心也；没药者，实告你方中皆非药也；百部者，乃请你看看那百部爱国主义教育之小说、电影，唱唱那百首革命歌曲也。”
　　 “这么说来，你岂不是开真方卖假药，该当何罪？”
　　 “非也，当前正讲究承诺二字，我方中所列之药，如有一味属子虚乌有，甘负法律责任。”
　　 他见我如此认真起来，便陪了个小心说：“先生药方虽妙只是远水不解近渴，能否施点妙法，迅速解我沉疴才好。”我说了声“遵命”，取出银针数枚，扎了他的痞根、百虫窝、上廉、下廉、睛明、听宫、曲池、长强诸穴。特别在曲池穴上多留针十分钟，告诉他：“曲池者，大曲酒池之谓也。慎之，慎之。”
　　 不料针一拔出，他脸上泛出笑容。连声说：“妙哉，妙哉，我的病好像去了一大半。只是有一事不明，我经西医多矣，都没能治愈，甚至有人宣称此是不治之症，先生何以能妙手回春？”
　　 我正色曰：“吾岐黄神术，独具中国之特色也。”
　　 “那么，”他恳切地说，“说句得寸进尺的话，先生肯否索性发慈悲，赐我个彻底根治？”
　　 我沉思半晌不敢妄允，但抗不住那祈求的目光，便说：“医书云，肾乃先天之本。如能在命门穴上深扎一针，再以艾芯隔当归灸之，三壮或可奏奇效也未可知。只是……”
　　 “先生但说不妨。”他如获至宝一般紧紧抓住我的手催促道。
　　 我轻轻地抚着他的肩头说：“这命门穴属器官所在，《针灸大成》上说，寻常只针一寸五，而你的病灶太深，非六寸难及。下针，我是不成问题的，只是一针病除当然是皆大欢喜，倘若有个山高水低……”
　　 “不要说了，先生之意我尽了然。事关重大，容我回去与家人亲属细作商量，再来请教吧。”说着缓缓伸出手来，大约要告别吧。我也伸手去和他相握，只听“咣”的一声，骤然惊醒，睁眼看时，面前无人，方知是梦。低头寻处，地上一摊碎片，正是那打翻了的五味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