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地方仍偏。偏得连从西边山坳里误撞进来的风，跌烂了跟头，也找不到能出去的地方。
　　 村子里走出去的人很少。一个是红人，红人爹妈早亡，在村子里没亲没故的，就跌跌撞撞地出去了。再回来，却是几年之后，却是人模人样了。还有一个，是俊女。俊女也是家里穷，她不想在地里干活，想着想着，有一天就咬了牙走出去了，也不知道去了哪。好几年没了音讯，好几年好像这个村子里从来没有过这么一个人，却是又一个大年到来的时候，花枝招展地回来了，穿的、戴的、脸上搽的，却是大不一样了，咋看咋不像是从这里走出去的人。
　　 二板羡慕地围在俊女的身边，摸摸这儿，看看那儿，看着摸着，也就动了心思。却是受了爹一顿臭骂，说是那叫啥，那叫逛野鬼哩，逛野鬼的能有好人？娘也是絮叨了好长时间，说是谁知道在外边做啥哩，一个女人家能在外边做啥哩？
　　 其实爹娘还有一个想法，爹娘没生下个儿子，从二板生下来后，爹娘就勤奋地播种，却是拉弟、招弟了一大堆，也没有生下个儿子来，这仍然是这个偏僻地方一家人的痛。拉弟、招弟还小，谁知道以后是个啥哩，二板在家里最大，爹娘是想让她招个上门女婿哩。
　　 牛三就是在爹娘说了那话不久后进了二板家的。
　　 牛三没有别的，只有一头老牛。牛三是他爹老来得的子，已经有牛大、牛二了，本来是想要个女儿的，却是又来了个牛三。牛大、牛二早已经成家另过了，牛三长到半大小子的时候，他爹娘就走了，留给牛三的，只是几间破房子和一头老牛。
　　 牛三是和他的那头老牛一起到二板家的。
　　 那几间破房子，二板爹说算了，拆下来也拆不了几根好檩。
　　 牛三离开的时候，却是一步三回头，一直看一直看，不是二板在他的屁股上踢了一脚，许是会看好长好长时间哩。
　　 牛三知道在这个家里，只有那头老牛是他自己的。所以牛三牛一样跟那头老牛努力耕着田，牛三是想在这个家里耕出一处自己的田来。牛三想总会耕出一块田来，想到这儿，牛三会在黑夜里“嘿嘿”地笑出声来。
　　 田越来越肥，粮食越打越多，那头老牛却一天比一天瘦，牛三也一天比一天瘦。
　　 牛三和那头老牛走在二板家的垄沟里，头并着头，就像一对父子，又像是一对兄弟。
　　 头顶上的天空老高老高，鸟飞过的时候，那头老牛和牛三会抬起头来，看上一会儿。看完了，它看看他，他看看它，就又低下头朝前跋涉了。
　　 随着日子过得越来越好，孩子出生了，牛三的心也越来越敞亮，他感觉他已经不是原来的自己了。
　　 但在二板爹娘的眼里，牛三还是牛三，他仍然是那个拉着牛走进来的牛三。
　　 孩子该起名字了，牛三兴致勃勃地想了好长时间，他都想好了，他越想他想好的那名字，越觉得牛气。他都得意他自己姓牛了。
　　 然而，事情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人家早就给孩子起上名字了，而且并不姓牛而是姓了朱。朱是二板家的姓。
　　 牛三以为除了那头老牛，孩子是自己的了，却原来孩子也不是自己的。
　　 你知道的，你是那个啥……二板爹没说下去。二板爹话里是有话的。
　　 你跟别人不一样，你不是在你家，你是在我们家。二板娘说得明确了些，二板娘说完了，还怪怪地看着他，好像他给自己的孩子起个名字，是做了啥不该做的事。
　　 还是二板说得清楚，你是倒插门进来的，你来的时候只有一头牛，你看看这个家里还有啥是你的！你看看，你看看，那头牛来的时候都是一头老牛了。当那牛死了，你就啥也没有了。
　　 牛三眼睛翻翻，牛三想说啥。牛三脑子里过电影一样过了一遍他进了这个家之后的所有日子，他一直是奔着一个目标的，他一直是和他的牛走在垄沟里的，却原来发现，地里收下的所有粮食不是他自己的，他跟二板生下来的孩子也不是他自己的。
　　 牛三走到牛圈看着那头老牛，那头老牛确实是更老了。
　　 老牛看着牛三，它的眼睛里流出来的目光，让牛三突然想哭，原来只有在这里牛三才看到了属于自己的东西。
　　 牛三看着那头老牛，一直看一直看。看着看着，突然想到了那几间破房子。刚开始的时候，牛三还去转转，拔拔院子里的草，补补屋顶上漏雨的地方。后来慢慢地就不去了，似乎他已经不属于那个地方了。估计那地方已经不像个地方了。
　　 老牛是倒在垄沟里的，那时候牛三和那头老牛并排走着。走着走着，那头老牛停了下来，扭过头来看牛三，看着看着，它流下了眼泪，好像有好多话想跟牛三说。
　　 那头老牛最后朝着一个地方叫了一声，它似乎想叫得响一点，但却已经叫不出来了。叫完，它就慢慢地倒在垄沟里了。
　　 牛三坐在老牛的身边，牛三坐在垄沟里。不知道为什么，牛三突然朝着天空喊了一声。那一刻，牛三觉得他变得一无所有，连他自己都已经不是他自己的了。
　　 牛三走出垄沟，他的眼前一直是那头老牛的影子。
　　 他没有朝着以前每天走的方向走，他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他漫无目的地走着，离倒在垄沟里的老牛越来越远，离每天要回去的那个村庄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