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老师没教过我。他是我小学毕业以后第二年才做村小学的老师，是代课老师，连民师都不是。所谓代课老师，他的命运掌握在村支书的手里，也掌握在校长的嘴里。校长说老师够了，村支书想留也没用；但如果校长想任用，村支书不同意，老师还得走人，因为工资是村里发的。
　　 蔡老师那时应该刚刚高中毕业，是村里少有的几个高中生，白白净净，身材修长，剪一个小分头，走起路来双臂有节奏地甩出漂亮的弧线。蔡老师才教了三个星期，方圆十几里的人都知道我们村小学有一个姓蔡的老师。并不是因为蔡老师书教得好，会吹笛子，写一手漂亮的粉笔字，而是因为蔡老师养了五只鹅。
　　 蔡老师是过年以后替一位生病的老师来代课的，那时他已经养了五只鹅。春天，春寒倒潮很厉害，为防止家禽受冻，一般家里会给鸡鸭垫上厚厚的稻草；再考究些，在鸡笼鸭舍外面围上破棉絮，仅此而已。蔡老师却跟别人不一样，他给五只鹅穿上了小棉袄，自己缝制的，花花绿绿的布里缝进棉花。那五只鹅穿着花棉袄在院子里踱着方步，一摇一摆，既可爱又让人忍俊不禁。
　　 当鹅脱下花棉袄的时候，蔡老师把鹅带到了学校，在学校的一个墙角围了一个木栅栏，五只鹅放在了里面，每天给鹅要换三次水，下了课就往校外跑，专门找池塘边的青草。
　　 同事们都觉得蔡老师有问题，校长也觉得有问题。但蔡老师课上得比任何老师都好，学校里有公开课都得由他来上，他的普通话、他的教案没得挑。凭这些蔡老师好像很正常，而且还是一个很优秀的老师。校长找他谈话，希望他不要带着鹅到学校上课，蔡老师一口拒绝，说是不让他带鹅他就不来上课了。校长没办法，只好默认。五只鹅继续跟着蔡老师来学校。
　　 蔡老师去学校的路上常常引来一些好奇的家长。五只鹅在前面蹒跚而行，蔡老师不紧不慢跟在后面，手里拿着一枝嫩竹枝。鹅如果走弯了，跑上前去轻轻一指，再轻轻一点，仿佛是乐队的指挥。鹅似乎颇通人性，伸伸脖子，俯一下头，扁扁的红掌移过来，队伍又整齐了。但就是这样，蔡老师也从不迟到。
　　 鹅长得越来越肥，滚圆的身子，雪白的毛，头上顶着又红又厚的鹅冠，非常招摇。蔡老师上课，五只鹅从木栅栏里跑出来，站到了蔡老师的教室外。如果听不到蔡老师的讲课声，那几只鹅就开始“昂昂昂”地叫，你一声，我一声，不仅惊动学校里的全体老师，连墙外的行人都能听到。蔡老师忙奔出教室，摸摸它们的脖子，嘴里轻轻说几句。等鹅安静下来，蔡老师再返回教室。教室里的学先是偷偷抿着嘴笑，继而嘻嘻笑，再也忍不住时哈哈声一片。其他教室的老师与学生也跟着嘻嘻哈哈，似乎连学校墙壁上“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几个大字都乐起来了。蔡老师不气也不恼，脸上挂着优雅的笑，露出洁白的牙齿，跟站在教室外的鹅毛一样洁白。等同学笑过之后，蔡老师会跟学生讲有关鹅的故事。蔡老师讲着讲着，头慢慢扬上去，再扬上去，下面的学生也跟着扬上去，没有一个不挺直了腰。
　　 蔡老师的鹅从不往浑浊的水里游，也不吃杂七杂八的东西。非清水不游，非青草不吃。蔡老师看到别人为了让鹅长得快一些，拌饭拌糠给鹅吃，他总是心痛不已：此高洁之禽居然吃那些糟糠污秽之物，不仅糟蹋鹅，也糟蹋养鹅之人。俗，俗不可耐啊！蔡老师一边说，一边又把头扬了上去。渐渐地，学生们跟蔡老师的鹅也熟悉起来，一个个给它们取名字，五只鹅一下子有了三十多个名字。过一段时间，鹅又有了三百多个名字。学生争相叫着自己取的名字，五只鹅兴奋地望望这个，看看那个，突然扑闪起翅膀，一下，二下，惊起学生无数。大家喜欢起了蔡老师的鹅，但大家害怕上蔡老师的体育课。只要蔡老师跟学生一起做游戏，那五只鹅就踏着红掌过来，狠狠啄学生的屁股。不管同学怎么叫它的名字都无济于事，追着学生伸脖子，原来鹅以为学生们在欺侮蔡老师。
　　 蔡老师画得一手好画，但他最喜欢画鹅。他有一本硬笔记本，里面全是鹅，各种姿态的鹅都有。蔡老师指着画对学生说，这是励志的鹅，那是有思想的鹅。学生看来看去还是鹅，看不出励志的鹅跟拉屎的鹅有什么不同，有思想的鹅与吃糟糠的鹅有什么异同。只不过，蔡老师画的鹅总让人联想起那是天鹅，而不是家鹅。蔡老师的鹅从不送人，但好多学生得了他画的鹅。别的老师用小红花奖励学生，蔡老师用鹅奖励成绩优秀的学生。家长看到自己孩子的试卷上画着一只鹅，但他们从来不会去想那是鹅，以为是鸭子，而鸭联想到的是鸭蛋，这鸭蛋明摆着就是考试考零分了，气不打一处来，一个巴掌就过去，孩子捂着脸，说出实情，家长不仅是不解，而且是大大地不解。好在蔡老师痴鹅的名声远近闻名，再说蔡老师教过的学生没有一个不进步的，所以一个家长都没有向校长反映。
　　 蔡老师的鹅长到三岁了，蔡老师自己也成了村里的大龄青年。他母亲急得东托人西托人，盼望儿子的婚事早点定下来。可蔡老师的名气实在太大了，女孩子都不愿跟他相亲。尽管蔡老师人长得帅，课上得好，但大家都往他有问题的方面想，女孩子宁愿跟一个目不识丁的人过日子，也不愿与一个精神有问题的人结婚。母亲劝蔡老师不要养鹅了，蔡老师不肯，依然带着五只白鹅去学校上课，对于别人的嘲笑置之度外。鹅在前面昂首阔步，蔡老师在后面亦步亦趋，似乎鹅带着蔡老师去上课。有一天早上，蔡老师发现五只鹅不见了，慌作一团，追问母亲鹅去哪儿了，母亲说，鹅被她卖了。蔡老师一改往日的温文尔雅，向母亲咆哮如雷。母亲从没见过儿子这模样，不禁害怕了，道出实情，原来鹅被她送到了蔡老师的姐姐家那里。
　　 几天后，蔡老师留下一张纸条，离开了村子。蔡老师说他跟几个同学去深圳了，让家人不必担心，但再三叮嘱姐姐务必把鹅养好，水必须是清水，草必须是池塘边上的青草，不得喂食其他食物，一直养到鹅自己的大限为止。
　　 多年后，我看到一幅画，有五只鹅站在院子里，昂着脖子，上面画着一个黄黄的月亮。看到鹅，我又想起了蔡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