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那些年的冬天(散文)
仲夏时节却突然想到了那些年的冬天,想到冬天自然而然想到了故乡的冬天。
童年时故乡的冬天很冷。田野里庄稼已经收割殆尽,只剩下被深耕过的土地,坦露着赭黄色的胸膛;山坡上衰草离披,随风摇摆;而树木大多是落叶树,杨树、槐树、榆树、枣树居多,这时也早已落尽叶子,银色的、黝黑的、棕褐色的树枝斜伸向天空。
那时的故乡常常刮起六七级大风,有时刮到八级。村里人全都躲进窑洞。天地一片苍黄,枯树叶、散落的玉米叶被风卷起,在空中忽上忽下打着旋,却始终不肯落下。树枝被强劲的西北风扭过来又拽过去,间或听到“咔嚓”树干折断的声音。树杈间,喜鹊窝也不停地晃动,一阵狂风扫过,便从高高的空中坠落,接着惊慌失措的喜鹊夫妇就从半空中飞出来,站在碾杆上对着地上凌乱的窝哀鸣——那里有它们的孩子,狂风吹得它们在碾杆上站立不稳,黑白相间的羽毛根根倒竖起来。
并不结实严密的木板门,哐啷咔啦地开合着,木格子的窗户呼塔呼塔响个不停。窑洞的主人们只好赶紧下炕,门上闩,窗紧掩,纵然这样,窗户上的白毛纸还是仍仍地唱个不休,偶尔房顶的瓦片也会咔里咔嚓飞到院中,打成四分五落的几片。
即便不刮大风,天气也不会暖和到哪里去,房檐下的水一会儿就成了冰疙瘩,过年放在东房里的肉菜,一样要用刀才能切下很小的一块来。
五弟就出生在这样寒冷的1980年的正月十一。见到五弟第一面是他出生的第二天,听到消息我从姥姥家赶了回来。光线并不明亮的窑洞炕上,母亲罩着头巾盖着被子睡在那里,被子是那种黑白方格被面,家织的粗布;小小的五弟蜷缩着身子睡在旁边。我悄悄地爬上炕,看了看五弟和母亲,母亲一脸愁容。
奶奶盘腿坐在进门的炕角,黑着脸,严声训斥,父亲低着头,坐着个小床靠在窑洞掌的衣箱上。五弟来得有点不是时候,父亲正是肾脏炎最重的时候;五弟来得又不合适,全家人盼望的是个闺女。
奶奶训斥谩骂,赶紧让把他送人,领养的人家在五弟出生前已经联系好,是奶奶一个远房亲戚,家境谈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勉强过得了生活,因为不生养,无儿无女。
母亲一心想再生个闺女,谁知接连生了两个男孩,又觉父亲身体有病,一时没了主意。只见奶奶越说越起劲,“你身体这么不好,负担这么大,怎么生活?你还要不要命了?!”许久未吱声的父亲抬起头,满眼都是泪,“你觉得有了他我活不下来,恐怕你把他送了人,我更是病得不行。”奶奶一骨碌转身下炕,再也不提这个话题。
转眼五弟两个多生日,原本小巧的耳朵也变成了两只大大的招风耳,额头高高的长成了个小奔楼,忽闪着一双聪明伶俐的眼睛,见什么学什么,学什么像什么。这年冬天,隔壁来了个打铁的,村里人全都聚拢到这个院子里,修整农具,打制新的用具。铁匠师傅五十左右,徒弟则是隔壁的叔叔,后来成为了铁匠师傅的女婿。打铁在一个破旧的窑洞里进行,地上垒起一个大火,旁边一个木制的风箱,手握风箱活塞杆,一抽一合,风便吹向灶膛,那红红的火苗就呼呼地窜上来。师傅把铁块扔到灶膛里烧红,拿一把硕大的剪子把铁块夹出来,放在铁砧上,手里拿一个小铁锤轻轻敲在铁块的某一个部位,隔壁叔叔抡起大锤用劲地捣下去,火花立即四下迸溅出来。温度下降后,铁匠师傅把铁块浸入到旁边大缸的冷水中冷却,那大缸中“哧——”地就冒起一股白气,然后重新扔回火中,烧红再夹出来,小锤指,大锤捣,不长时间便敲打成了想要工具的形状。
五弟最喜欢看打铁,只要铁匠师傅动了工,他便守在旁边看。打铁师傅打了半个冬天,他便守着看了半个冬天。后来铁匠师傅离开村子到别处去了,母亲在家里炕上摆开了织布机咚隆嚓啦织布,五弟不能外出玩耍,于是把门一闭,就让他自己一个人在地下玩。他就玩起了打铁。摆开几个小床,一个小床做风箱,火柱插入四条腿中间来回抽拉,一个小床四条腿朝天做火膛,一个小床做铁砧,旁边放一小桶水用来冷却。小孩子家家煞有介事地就在地下开始捣铁,拿个小铁锤一天到晚叮叮当当,不亦乐乎。母亲看他玩得高兴,自己也乐得能省心干活。
那时的冬天太冷了。虽然关了门,可冷风还是从门缝里头钻进来,从窗户里吹进来,五弟经常被冷水浸湿的小手,没有几天就成了紫萝卜,晚上睡觉脱鞋袜时才发现,两个小脚丫也已紫红肿帐,五弟生冻疮了。
那时不知道还有冻疮膏,只有用土办法。父亲去菜地里找回一大堆已经冻干的茄子藤蔓,又用铁盆端回一大盆雪,放在火上慢慢溶化,化够一盆水就把茄子藤蔓放到雪水里煮。昏黄的油灯下,窑洞里弥漫着一层白色的雾气,还有说不出的一种茄子藤蔓的酣味。
待水熬好,五弟坐在炕檐边,脚下放个凳子,父亲把热腾腾的水端来放在凳子上,手里拿块毛巾,浸泡后小心捞起,拧干,展开凉到合适的温度,然后把五弟的手脚包起来,治疗冻疮,一次大概半个小时左右。
茄子藤蔓治疗冻疮并不特别有效,只能起到缓解作用,结果从此五弟就有了生冻疮的毛病,一到冬天,不管玩水还是不玩水,冻疮必定要生。等到春风吹来,气温回升,那冻疮才能慢慢消退下去,而爸爸也就每年冬天想着各种治疗冻疮的办法。
说说话话五弟已经五岁了。冬天是农家最悠闲的时候,也是父亲不用再上完课急急忙忙往田地里赶的时候。父亲上班走时,身后就多了一个小尾巴——五弟。父亲背着手自顾在前头走,五弟手里拿根小树枝跟在后面,边走边在路上划出一条条歪歪扭扭且又断断续续的曲线,或者捡拾小而圆滑的石头研究,研究腻了用力把它甩出去,小石头在空中画一个不规则的弧线又回到大地的怀抱。破旧的小布鞋蹦蹦跳跳,在弯弯曲曲的红砂石路上跑过,又踏下一阶一阶杂乱的青石台阶,小心滑过因为结冰而变得臃肿肥胖的雪白小河,再跨上整齐的台阶,穿过朱红的大门,就到了会仙观。
伴随着冻疮,五弟长大的不只是个子,还有他那颗少年的心。这时他不再热衷于打铁的游戏,他喜欢上了认字写字。会仙观三清殿右边屋子是父亲的办公室,屋内靠东是一爿土炕,朝南的窗户下有一张木制的办公桌,正中地下有一个火炉。红红的火炉上茶壶“滋滋——”地冒着热气,父亲就坐在桌前,右腿搭在左腿上,双臂环绕把五弟抱在自己的怀里,下巴微蹭着五弟的小脑袋,用识字书教五弟认字。五弟用冻得红红的手指指点点,不时抬起黑豆似的小眼睛等着父亲的夸奖。
不长时间,那间屋子的黑漆门扇成了五弟的黑板,在门扇上用彩色粉笔写字成了五弟最喜欢的游戏。“大”“小”“山““石”“水”“火”“土”……白色的字、粉色的字、青色的字、紫色的字……黑色的门板在严冬开满了绚烂的花朵,父亲晃动着腿,双手交叉,斜坐在桌前,笑眯眯地看着五弟。而五弟就兴奋地站在门边,享受着教师叔叔阿姨还有父亲学生的称赞。
写字不是全部,听故事更是吸引人,最好的故事当是《武松打虎》。听过几次之后,五弟就成了故事的主讲人。几个老师围在他的周围,津津有味听他讲,五弟攥紧的小拳头上下挥动,仿佛打在了那老虎的头上、眼上,嘴里还念念有词“大虫”“大虫”,讲到兴奋处,听讲的老师们都哈哈大笑拍起手来,“好孩子啊!”
在父亲笑眯眯的目光里,五弟进了小学,上了中学,又一脚踏进了大学的门槛。
八十年代初,恢复了高考,大哥考到了武乡中学上高中。那时武乡除了武乡中学招收高中外,还有寨坪、柳沟、监漳(会仙观)、大有、故城五个学校招收高中。大哥那年秋天背起铺盖到了县城上学。
冬天一次周末放假回来,大哥倚在门框上小声哭泣,怎么也不想去武乡中学上高中了。母亲一边在炕檐上纳鞋底,一面心疼地问:“咋了,孩子,你倒是说话呀?”风在大哥身后舞动着破旧的门帘,那是白粗布做成的门帘,门帘上画着一个威风凛凛的上山老虎。大哥单薄的锦兰中山装下摆被吹起了一角。很大一会儿,大哥才哭着说:“我能不能也回来观儿(会仙观)上高中?那里吃不饱,太苦了。”
那时到处都困难,学校也不例外。大哥他们上灶吃的是份儿饭,大部分时候是和子饭,改善的时候吃顿汤面。半大后生正长身体,那点汤汤水水一节课功夫就消化光了。家里也没有干粮可带,只能带点炒面(把玉米炒熟然后碾压成面粉,用开水拌着吃),一两个月下来,大哥直吐酸水。和他同龄的许多同学都在会仙观上高中,吃在家里,住在家里,自然好很多。
母亲到底心软,不由也落泪,“等你爸爸回来和他说说。”风裹挟着寒冷,把父亲从屋外天寒地冻中卷进屋内。不待坐定,母亲赶紧把大哥的意思告诉父亲。“不可能,不管怎么样,你都得在段村念书,回来会毁了你。”说完,就做自己的事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寥落的星星和清冽的晨风伴随着父亲,把大哥又送上了去武乡中学的道路。
在五弟大哥行走的那条砂石道路上,父亲一样陪伴着二哥、三哥、我和四弟。一个冬天过去了,又一个冬天过去了,一个冬天挨着一个冬天,父亲终于陪着所有的孩子走过了冬天,迎来了我们的春天。
1985年,大哥师专毕业,背着简单的铺盖卷又回到了县城,站在了三尺讲台之上,开始了他人生事业的耕耘。二哥、三哥、我和四弟也相继工作并成家立业,开始了独立的生活。
2003年,早春的风吹发绿芽的时候,五弟成了我们家唯一的研究生,也成了我们这个小山村到现在为止,唯一土生土长的研究生。
而父亲,却永远把自己留在了2005年那个寒冷的冬天。
作者的文笔洗练,却饱含深情。擅用比拟,细节传神,语言有个性,喜欢。
过去的年代,孩子多是那个时候的社会特色,谁家都有兄弟姐妹四五个,那时候的生活并不好,几乎是少吃没穿,但一大家子在一起热热闹闹,孩子们也会渐渐长大。
作者在火红的夏天却想到了冬天,就现在的热反衬出冬季的冷,五弟的出生并没有给家庭带来多少欢乐,反倒想要个女娃娃,这里避免了农村重男轻女的就思想观念。虽然父亲体弱多病,但由于人性的生理需求,五弟不经意间来到人间,奶奶怕父亲生活的担子重就想到把五弟送人,父亲简单的一句“送人我病更重”道出了对孩子的爱和自己应承担的那份责任。
随着时间的推移,弟兄几个都长大并且在父亲的教育帮助下都成了国家有用的人才,五弟还成了家中的乃至村里唯一的一个研究生。
文中并没有特意表白父亲是教师,说话的不经意间知道了父亲的职业。
文中故事节点连接贯穿合理,语言朴素有重点,人物语言不多却有着鲜明的性格,奶奶皱着眉,口气生硬,父亲轻声却有分量,娘听完孩子说学校苦想转学时的含泪答应让父亲说转学时带出的那份母爱和善良等等,是一篇值得一读的好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