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微刊视界】贩牛
一
华仔牛肉摊是丁杀牛的,七年前华仔认他做了干爹,就开始由他打理。
华仔瞄一眼牛摊位前地摊上出现的姑娘,脸醉酒似地泛红,心“砰砰”直跳,血都往脑门涌去,身子轻飘飘的,把握不住自己。
姑娘弯着腰,从篓筐里取出鸡蛋、小芋头、还有一小扎一小扎捆好的烟笋、香樁叶、鱼腥草和那些叫不出名的山茅野菜,整整齐齐地摆在摊位上,—条大辫子在胸前晃来晃去。虽然她不肯抬头,也感受到华仔那双灼热的目光,心里乱乱的。
华仔牛肉摊生意好,他有一手割肉的好本事,都能满足顾客的要求。而且价钱公平,不短斤缺两,还服务到位。你要炖的,给你切成方方正正的小方块;你想爆炒,帮你拉成矩矩则则的牛肉丝;你想水煮,替你削成薄如叶子的牛肉片。带回家中,只要清洗干净,就可以下锅。所以,他的牛肉,过了晌午,摊位上基本看不到渣渣。
姑娘的山货也很畅销,她模样长得甜,谁经过她摊位,都会停下来,看看有没有可以往菜蓝子捡的东西。现在城里人日子好过了,吃腻了大鱼大肉,都想换换口味。
二
姑娘和往日一样,收好摊,走到华仔摊前:“哎,要一块牛腱子。”
华仔见姑娘走来,早就取出搁在摊位下的塑料袋:“给你。”
这三年来,他们似乎只会讲这一句话,然后一个把牛肉递过去,一个把钱数过来。今天姑娘没像往常那样飞速离去:“哎,我家有牛,你收吗?”
“收,远吗?”华仔想也没想,就回应了。
姑娘依旧垂着头:“不远,二十来里地。”
摩托车把一片片橡胶,椰树、槟榔林子甩在身后,拐进一条山沟。
“好些日子没看到你,忙啥。”华仔憋半天吐出一句话。不知是不是风大,姑娘没回答。
华仔自讨没趣,左右顾盼两边的林子。
“这地方怎么这么熟,好像来过。”这次倒不是跟姑娘说话,他自言自语。
“是吗?你来干嘛?”华仔虽然是轻声细语,姑娘却听清楚了,反问一句。
华仔回答:“也是来收牛,不过,跟那家人没做成生意。”
“那你还记得那天在你面前哭的小姑娘吗?”姑娘平静地问道。
华仔一怔,看不到她表情。但七年前的一段往事,从他记忆中被剪出了来。
三
牛系在树桩,地面草皮已经啃出黄泥,画出不规则的圆圈。
华仔目测一眼那对牛角中间点到尾端的距离,估算一番它的身高,心里基本有数。这头牛,体重应该超过六百斤。但走动时,明显看到骨骼在松松驰驰、毫无光泽的皮毛下抖动,又可以断定,它偏瘦了,最多也就五百来斤。
华仔盘算,出四百五十斤的价,有稳打胜算的赢利空间。他眨眨眼,挤出老练的目光,伸出指头,对老金说:“问问它主人,这个数干不干。”
“好,两头都是东家,我只负责传话。”老金瞅几眼华仔,这娃贼精,还真是贩牛的料。说吧,朝不远处那间瓦房走去。
老金在方园寨子名气大,谁家有牛,有几头,是公是母,在他心里,就像办下户口本。说白了,他是牛媒子,生意谈成,吃了东家吃西家,两头都能捞到好处费。
四
“哞……”牛欢叫着,头扭来扭去,想摆脱系在鼻上的缰绳。华仔顺着它撒欢的方向望去,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怀抱一捆芦苇,眼睛含着对陌生人的羞怯和警觉,还有疑惑。
老金这时也和一位中年妇女一前一后走来,冲华仔说:“我说了,人家让你再加些钱。”
华仔脑袋摇得拔浪鼓似的,加一些,多少才算一些,这口不能松,待会还起价来没完没了。
女人叹口气,失望转过身。老金抢步拦在前面,还是想撮合成这笔生意:“别急着走,生意少不了磨菇,我和那后生哥再商讨、商讨。”
老金把华仔拉到—旁:“小哥,多出个五百吧,你就少赚一些。”
“不行,你看这牛,净是骨头,宰后也不知能割出几块肉。给她那个数,我还后悔呢。”华仔满口生意人的行话。
老金知道华仔估价时,已经打个大折扣,不想揭他的底:“只有生手才会买那又肥又壮的牛,几十里地,等你赶回家,路上撒几泡尿,屙几堆屎,就得掉几十斤肉。这牛虽然瘦,但没病没灾,只要喂它十天、八天,肯定还会多长几十斤。”
华仔知道小九九瞒不过老金,既然出了数,轮到他来讨价还价:“好吧,我再加二百。”
“少了五百人家不干,这样吧,你再加二百,这趟算我白跑了,你两家的份子钱我不要了。”老金咬牙切齿道。
华仔不明白老金和这家牛主人有什么瓜葛,但话都说到这份上,华仔也只好答应,反正是赚定了。他从腰包里数出一千元,递给老金:“今天赶不回了,在她家借住一宿,这是订金。”
小女孩“哇”地哭出声来,丢下芦苇,扑到女人怀里。女人抚摸着她的头,目光无奈地投向那头牛。
五
“后生哥,今年多大了?你是丁杀牛亲戚?听口音不像本地人。”老金没话找话说。
华仔道:“二十了,广西的,丁大叔是我救命恩人。”
华仔十七岁那年,一场山体滑坡,把他家掩埋在泥石流中。他在镇上读书,幸免于难。
没多久,他就外出打工了。特区工作不是想象中那么好找,当他饿昏街头,是摆牛肉摊的丁杀牛救了他。
老金赞道:“小小年纪,就想到自立门户,有出息。”
前阵子,丁杀牛听说华仔有意自立门户,二话没说,把三年工钱结算给他,还包了个大红包。
老金说着说着,扯起风箱。华仔枕着手背睡不着,今天是他第一次收牛,心里有些激动。
一头牛赚几百,一年卖个百来头,就是几万。他想,有钱了,一定回趟家乡,感恩那些出钱岀力帮他料理亲人后事的乡亲们。还有,丁大叔也是单身汉,今生一定把他当作父亲来孝敬。华仔虽然常埋怨命运对自己不公,但也感谢老天爷待自己不薄,尽遇好人。
华仔迷迷糊糊刚要入睡,耳边响起争执声。阁楼和楼下房间仅隔一层木板。
“你糊涂啊,不该把牛卖了,以后耙田犁地,难道让你一个妇道人家去当牛做马。”男人说话非常费劲。
女人说:“那土医说了,花个千儿、八百,就能药到病除。剩下的钱,待入冬到牛市再买头小牛犊,调教两年,还不是一样。”
“别信走江湖人,花那么多钱,大医院都没治好,他们能行?”男人急促地说,气都喘不过来:“明早跟牛贩子讲几句好话,就说我不同意,你作不了主。”
女人没回答,订金都收了人家的,反悔要退双份钱,去哪找呀。
不知什么时候,老金也不打酣了,喉咙痒得不行,忍不住咳出声来。
女人劝男人:“睡吧,别吵了客人的睡眠。”
六
“嗄”地一声,摩托停下,把华仔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姑娘轻声道:“喂,下车吧,还认得我家吗?认不得就认门口停着的这辆摩托。”
“你就是那位小姑娘,当初偷偷离开,是我悔约了。”华仔有些纠结,不知当时甩手一走,留给她家的是福是祸:“你爹还好吧。”
“那一千块钱没留住我爹。”姑娘听到华仔语气中带着忐忑不安:“不关你事,我爹得的是败血症,多少钱也留不住他。”
“不过还是要谢谢你,给我们家留下一头牛,也给我们母子俩留下希望。”姑娘启动了马达,见华仔沉默,又熄了火,也沉默了半晌,又启动马达,依旧没回头,不过,华仔看到她耳根都红了,她微微颤颤地说:“三年前找到你,本来就该还你钱,但我瞒着娘留下了,就算是你七年前给我们家下的聘礼。”
太阳还留在山岗不肯离去,华仔目光顺着摩托车前行,余晖下,原来他看牛的那块空坪,围起了木栏杆,十几头大大小小的水牛,在圈内攒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