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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柳岸•收获】偷西瓜(散文)


作者: 秀才,1197.2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851发表时间:2018-10-22 15:58:22


   沙土集,鲁西南的一个小镇,地处黄河中下游的冲积平原上。如同其名,此地土质属沙,捧上一抔,转瞬即从指缝间漏光。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婴儿或者卧床老人,多把沙土熥热垫于身下,用后兜出倒掉,再换新土。栽上红薯个多块大,光滑洁净,少有沟疤。点上花生,收获时用脚在周围轻轻踩几下,抓住花生秧慢慢往上拔,一嘟噜一串的花生连根带须,完完整整出了土。这里尤其是西瓜的天堂,味甜个大,有一年的瓜王,一个一百二十多斤,一个八十多斤,宝剑赠壮士,专车送给了当时亚洲第一巨人穆铁柱。
   春天转暖,下种育苗。天气越来越热,瓜蔓也越长越长,这个时候就要留下三枝主蔓,打去多余的枝杈,瓜农最艰苦的时光开始了。要让瓜蔓顺着一个方向长,就要用瓜蛋子来压住瓜蔓。瓜蛋子,土话,是蛋子而不是瓜:瓜农用瓜铲铲去土地表面干土,露出带潮气的新鲜泥土,再用铲一掘,双手捧一抔潮土,用力一挤,双手一松就出来一个椭圆形泥疙瘩,上面清清晰晰留下十个指头的模印,这就是瓜蛋子的前世今生。只要水分足够,瓜蔓长势飞快,往往是这边刚压到头,那边最早压的瓜蔓又长长许多,又需要再压了。正值春末夏初,烈日当头,有石头一般不怕炙烤的瓜农,只戴顶草帽,脖子上搭条手巾,赤裸脊背,黝黑油亮,汗大如豆,汇集成流,短裤早已透湿,滴滴答答渗入泥土。凉好的开水,孩子一桶一桶送到地里来。天黑下来,月亮升起来,地里仍然有最耐劳的的男人在打瓜蛋子。终于有孩子在地头大喊:爹一一爹一一吃饭了!地里答应一声,就有豫剧唱起来:小苍娃我离了登封小县,一路上受尽了饥饿熬煎……等到瓜熟了,大车小辆拉往城镇乡村,或市场摆摊,或一个村庄一个村庄叫卖,钱可买瓜,粮可换瓜,披星出门,戴月回家。一季辛苦下来,收入几倍于麦子玉米,黑脸上漾着笑,青头皮上闪着光,彼此大声豪气地打着招呼,孩子们上学的费用有了着落,思谋着挪挪凑凑,再盖上三间混砖瓦房,大儿子十七八了,该托媒人说媳妇了。
  
   二
   两千五百年前,鲁地出了个圣人,所以百姓受教化,重文礼,风俗淳厚;九百年前,斯民又有宋江浔阳楼上题反诗,一百单八条好汉聚义梁山,欲要替天行道,匡扶正义,因此民风剽悍。村庄乡镇,断文识字、知书达礼的人,人人敬重;田间地陇,谈古说今时,武二郎杀嫂是普通的话题,被叫一声二哥是莫大的尊重。一圣一侠,并行不悖,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如乳融于水。所以鼓上蚤并不为人所不耻,虽然家家户户都种西瓜,但到了瓜熟季节,偷西瓜仍是孩子们最冒险最刺激的首选游戏。纵然擒获偷瓜贼,不过一个光屁股小屁孩,整个村子就一个姓,一百年前是一家,一家埋人满村戴孝,论辈份还该叫这孩子一声叔。叔叔被抓,坐地上一手抹眼泪,一手搂着几个生瓜蛋子。另一个瓜农大笑:你叔就摘你俩瓜,你能把你叔吃了!侄子忽然被点化:你摘的你吃了。取出瓜刀,把瓜一切两半,每半再切个米字,往地上一放,状如花朵绽放。叔叔欢天喜地啃一口,苦着脸再不肯吃第二口。叔叔如此顽劣,奶奶来了只怕更难缠,侄子无可奈何,去旁边搜寻半晌,摘下一颗金黄喷香的甜瓜,递给一道泪痕一道泥巴的叔叔,唬着脸大声喝道:走吧!下次再来摘瓜,看我放狗咬你!旁边的瓜农开始揭侄子的短:小儿,别怕!他小时候还偷过你家瓜呢!
   家家瓜田里都搭个瓜棚,说是看瓜,不过是个形式,装装样子,贼来了照样毫无办法。看瓜人都是老头老婆,夜间才会有青壮劳力看瓜。老头虽老雄风在,还能吓退一两个毛贼;如果是个老太婆,还不如干脆不去看瓜,你唱空城计,毛贼反倒心虚了,抓耳挠腮不知如何下手。一日,一个老大娘正在瓜棚里哄孙子,忽见瓜田旁的池塘里钻出两个小小非洲人来,仔细一瞧,原是两个从头到脚涂满污泥的孩子,大摇大摆进了瓜田。大娘拍着巴掌大骂:还不快滚!谁知两个非洲人充耳不闻,敲敲打打挑开了西瓜。大娘开始使诈:二娃!看我不找你娘去!但就算是二娃他娘在,只怕也认不出自家儿子!等大娘放下孙子,咬牙切齿去追时,两个非洲人早一人抱一个西瓜,扑通扑通跳水塘里去了,连瓜带人没了踪影。仔细看时,远远的池塘边的芦苇在轻轻晃动,两对滴溜转的眼睛正透过苇叶,盯着岸上的大娘。
  
   三
   一个男孩正在厨房里烧火蒸馒头,一阵隆隆隆的声音传过来,细微的震颤电流般从脚底掠过全身。男孩知道不远的村头土路上正开过去一辆汽车,他知道这肯定是一辆绿色解放牌大卡车,他还知道这辆解放车肯定是去邻近的村庄拉西瓜。男孩便如指挥若定的将帅军师,在叭哒叭哒的风箱声中,早已运筹帷幄,谋划好了一切。男孩烧好了火,出了厨房门,仰起头手搭凉棚望望天空,如山乌云已从东北滚滚而来,隐隐约约已闻雷声。男孩心中暗喜,便如周瑜盼来了东风:真是天助我也!男孩大口小口吃完了饭,看门外狂风过后,暴雨倾盆,霹雳炸响,金蛇狂舞。男孩搬个板凳,坐在门楼下耐心听雨。时候不长,男孩终于从雷声雨声中听到了自己希望听到的声音,跳起来冲进雨帘之中。
   一辆绿色卡车从大雨中钻出来,在泥泞土路上缓缓而行,左摇右晃,如东嗅西嗅的狗熊般小心翼翼。刚驶进一个村庄,无聊地坐在副驾座上的男人,好像听见了一声闷响,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车上掉下来。男人侧身细看观后镜,地上模模糊糊好像有个活物,他赶忙叫司机刹住车,摇开窗玻璃一看,只见路边一个光屁股小孩,顶多六七岁,滚着一个大西瓜,那西瓜二十斤只多不少!男人目瞪口呆,天知道这小子怎么上的车,又是怎么把这么大个的西瓜弄下来的!路边一户人家的院墙,塌了个大窟窿,男孩连拖带滚,趔趔趄趄把西瓜抱到大窟窿下,坐在上面避雨。男人和男孩隔着哗哗大雨面面相觑。男人看看自己崭新的T恤凉鞋,看看外面的大雨泥巴,无可奈何。男人忽然拿起面前的一个苹果,一手冲男孩摇晃,一手打手势,大喊着叫男孩过来。男孩冷静地抹把脸上的雨水,坚定地摇摇头,虽然雨声雷声吞掉了男人喊话的内容,但男孩分明听到了一句经典的日本名言:男孩,糖块的米西米西!司机趴在方向盘上乐不可支。男人也笑了,拿起一张报纸,把苹果包上,团成个大疙瘩,往男孩跟前一扔,摇起车窗,挥一挥手,解放车又蜗牛般往前蠕动了。
   喑哑的二胡声从瓜棚里飘出来,在黑夜中的田野上断断续续地浮动着。满天繁星,黑暗如同墨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村边地头的笔直土路泛着白色微光。那哀伤的二胡犹如一根绵长细针,刺穿这一团墨,让人找到一线方向。远远的传来隐约的噪杂声,这是邻村的电影散场了。一部电影一个村庄接一个村庄放映,人们也一个村庄接一个村庄去看,电影里的人物一张嘴,下面一群孩子抢先把台词喊出来了。但村民依旧兴致勃勃地一场接一场看,一壶茶冲泡了几十遍,照样品咂得有滋有味。每次散场,总有睡得涎水四流的人被同伴一叫,癔癔症症就走,结果板凳丢了,总要被唠叨几天。回家的路上,孩子们就来了精神,有了想法,聚一起嘀嘀咕咕,磨磨蹭蹭跟在大人后面,越落越远。
   看瓜人只要有动静,必然会露出破绽,假如杨志和官兵们忍得住口渴不喝酒,如何能被吴用诸好汉麻翻了?劳累了一天,瓜田里一躺,撑起蚊帐,八面来风,哼个小曲,拉个二胡,便似活神仙。但这正是孩子们巴望着的,看瓜人在明处,这瓜田便是孩子们自家的了,要来便来,要走便走。但孩子们偏要剑走偏锋,玩个心跳。听见噪杂声响过来,二胡停下来;噪杂声响过去,二泉又开始映月。又一拨唧喳声响过来,二胡赶紧停下来,如黑暗中的蝙蝠,支起耳朵,收集十几米外大路上的信息。只听一个孩子叫一声:抱个西瓜吃吧!马上有个声音回应:不知道熟了没有?又一个接上说:过去敲敲。二胡从瓜棚里站出来,威严地一声咳嗽:快回家去!路上一阵哄笑,笑闹之声渐走渐远,终于再也听不见了。二胡坐回瓜棚,二泉又去映月,一夜无话。到了第二天天大亮,二胡瓜田里转一圈,总觉哪里不对头,回到瓜棚好不纳闷,东张张,西望望,忽然一拍大腿:原来床头跟前的瓜王不见了!俯身看看瓜田里半大脚印,这才明白着了昨晚那群小子的道了:先诱你大意了,后偷偷下了手!实则虚之,虚则实之,孩子们深味用兵之道。
  
   四
   话说这一天晚上,一轮皓月,照彻天宇,皎洁明朗如同白昼。六七个孩子捉迷藏玩腻了,也渴了,也饿了,不必多说,只需一个眼神,几个孩子便一起钻进了青纱帐。他们悄无声息,弯腰蹑脚,穿行在玉米地里,便如八路军游击队一般,有组织,有纪律,此行目的毫无疑问就是去端掉日本鬼子的炮楼。穿过一块玉米地,趟过一块豆地一块红薯地,田陇上一阵急行军,又钻进一块玉米地。玉米叶一阵轻微晃动,玉米地旁的排水沟沿上,露出了一溜六七个小脑袋。对面就是一大片西瓜地。
   月光下的瓜田墨绿如海,罩着一层如光似雾的面纱,远远的四面都是深黑如墙的玉米,微风拂过,沙沙作响。瓜田正中是座瓜棚,撑着蚊帐,收音机里正放着相声,收音机里的观众和收音机外的听众都吃吃吃地笑着。趴在沟沿上几个小脑袋,听着听着居然也有人吃吃出声,脑袋上马上被拍了一下,吃吃了半截,剩下半截还在肚子里咕噜咕噜响。明晃晃的大月亮,连鬼都能给照出个影子来,恨得这一群孩子牙痒痒。相声完了,又开始唱戏,从辕门外三声炮,唱到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等再唱咱两个在学校整整三年,终于一个队员抽抽搭搭说想回家,一时悲观失败的情绪像一群讨厌的蚊子,在这几个游击队员耳边嗡嗡飞舞。游击队队长不胜其烦,压低嗓门吼:让他走!以后谁也不能和他玩!如同被掐住了脖子,抽搭声噎了回去,哭鼻子的队员立刻闭上了嘴巴。潜伏阵地又安静下来,唯有玉米叶子彼此交头接耳,时时私语。
   等到游击队长迷迷瞪瞪醒过来,月亮早已西斜,一片云彩飘过来,庄稼地影影绰绰。队长赶紧一个一个推醒队员,年龄小的、跑得慢的留下来,自己和大狗、四强爬过沟去,匍匐进了瓜田。每人就近摸个大些的西瓜,弯腰抱着,溜下沟去,返回玉米地。队长于心不甘,一碰大狗胳膊,大狗立刻也一碰队长胳膊,电光石火般一闪,立刻心意相通,二人重又溜下沟去,匍匐爬进瓜田——这次他们的目标直指瓜王。
   月亮陷进厚云里,模模糊糊有个圆形,风吹青纱,哗哗作响,队长和大狗淹没在黑色海洋般的瓜田里。瓜棚便如一座炮楼,隐约可见。瓜棚的选址大有学问,几乎可以肯定的是:瓜棚附近必有瓜王。队长和大狗现在正一点一点爬近瓜棚。二人一前一后,顺着田埂越爬越近,每爬一步,都要停一下,听听动静,然后再爬。一阵风刮过来,在各种叶子的翻动声中,两人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赶紧停下动作,把身体紧贴地面——他们听到了吱扭声响。两人有些纳闷:大人们劳累了一天,哪能现在还不睡呢?两人都肯定自己疑神疑鬼听错了,继续一点一点往前爬,终于无限接近了瓜棚——只有两三米远了。但这一次两个孩子趴在地上,再也不敢抬起头来寻找瓜王,因为这一次他们相信了自己的耳朵:确实是床偶尔吱扭一响!
   两个孩子屏住呼吸,紧贴地皮,一动不敢动,心脏砰砰、砰砰撞得喉咙眼疼:不光床响,还有人声!而且是两个人!两个孩子终于分辨出是孬蛋叔和孬蛋婶,正坐在床边叹息。队长的手往旁边一摸,刚平复下来的心脏又咚咚急跳:瓜王就在手边!好大的个!队长怀疑自己的心跳声已经被孬蛋叔和孬蛋婶听见了。队长压住狂喜,把手顺着西瓜往后摸,一把抓住瓜蒂,只要一扭,瓜王便可到手!就在此时,忽听孬蛋婶轻叹一声说:女方又要自行车,又要缝纫机,咱家盖房子已经拉下一屁股两肋巴饥荒,到哪儿再去凑这么多钱呢?听不见孬蛋叔说话,顺地垄飘过一阵旱烟味。队长抓住瓜蒂的手不由一松。良久,就听见烟袋锅梆梆磕在床腿上,就听孬蛋叔说:有些瓜总有八九成熟了,明天摘些去卖。孬蛋婶又是一声叹息:大民好不容易说上媳妇,可别再吹了……风中只有吧哒吧哒的抽烟声和阵阵旱烟味。队长慢慢抽回手,轻轻掉过头来,大狗好像心有灵犀,也轻轻掉头,二人蛇一般爬出瓜田,回到玉米地。在队员们莫名其妙地注视中,队长和大狗把三个西瓜送回瓜田。
   这群孩子从此永不偷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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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篇散文写的是“偷趣”,文笔老道,情调满满。听作者仔细道来,原来这里土肥地丰,适合种瓜,曾经的瓜王赠与穆铁柱,更是名不虚传。这里的农民靠勤劳种瓜而改变了生活,收入增加了,混砖房子也盖起来了,腰杆直了,可以托媒说媳妇了。鲁西南也是文圣武侠诞生之地,所以对孩子们偷瓜也有了更多的文化韵味的熏染,真的是文武兼备。孩子偷瓜被抓住,原来摆辈分也算是叔,只能好好伺候,更有揭短的,抓偷瓜人,年轻的时候也偷瓜,这种乡土情趣,的确是让人读了喷饭。偷瓜要看谁看瓜,老太太看瓜,好糊弄,演一出小兵张嘎就可以。还有小英雄瞄准了时机,学了铁道游击队的干活,让人忍俊不禁。沉重夜晚放电影,听着瓜棚里二胡声,故意落在看电影耽误的后面,来一场西瓜地夜袭,一场声东击西的战术令人防不胜防。胆子大了,欲望大了,偷瓜专门偷瓜王,在偷窃的过程中还意外听到了瓜棚情事。这篇散文富于情调,写出了鲁西南的风土人情,充满了智慧。读来一波三折,引人入胜。同时,为偷瓜搬来了文武根据,写得颇有风味。尤其是作品以偷瓜为事件,串联出鲁西南地区的很多风土人情,具有乡村史的性质了,增加了作品的深度与厚重。语言调侃,生动活泼,充满了智慧。句子丰满,节奏明快。推荐赏读,感受地方风情,重温孩童顽皮的日子,珍惜如今的生活。【编辑:怀才抱器】【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F201810280001】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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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怀才抱器        2018-10-22 16:00:08
  富于情趣的偷瓜文,不读错过是遗憾,推荐赏读!问候作者:偷性不改才有这般偷文,继续!
怀才抱器
2 楼        文友:        2018-10-22 17:45:20
  谢谢编辑老师!
3 楼        文友:        2018-10-22 20:37:04
  好一个“偷性不改”!这个词看着如此眼熟。
4 楼        文友:阳光彩虹年琪        2018-10-24 13:42:47
  没有偷过西瓜,偷过苹果,看这篇文章,就感觉重温自己曾经的顽皮!
5 楼        文友:怀才抱器        2018-10-28 10:50:15
  祝贺本文摘精。
怀才抱器
6 楼        文友:        2018-10-28 12:06:28
  感谢怀才老师!感谢老百老师!感谢若尘老师!怎一个难字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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