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路碑纪事(散文)
一条石板路,从山那边爬上来,又从山这边落下去。
石板路弯弯延伸的尽头,是林荫遮蔽的深处,看不到房屋和村庄。要不是间或有三两声鸡鸣,你或许就不相信这儿会有人家。
但偶尔于丛林的遮蔽里,升腾起一两缕炊烟。接着就听到断续而急促地犬吠声,从远处传来。那是有陌生人经过村子,惊动了人家看家的狗。
你于是便确信,这山里人家的久远、和日子的悠长。
但你一愣神,从遥远地石板路尽头收回目光,却发现你眼前的不远处,出现了交错的路口。那是山里人常说的岔路口。你这时才想起,初次进山,你还不知道你要去的地方,究竟该走哪一条山道。你于是想找个人家打听,却发现山道近处并无来人。石板路磨得光滑发亮,路上却鲜有行人。
你踌躇地往前走,及到岔道口时,才发现石板路交叉的地方,有一两通、甚至三五通低矮的石碑。它们或朝着不同的方向;或对着同一个路口、前后或并排的立着。
有些年代已经久远,碑上爬满了苔痕,碑刻的字迹逐渐模糊;有些碑下长满杂草,杂草没过碑身,扒开杂草才能看清楚碑文;有些字迹清晰,碑下还露着新培的土,显然刚立下不久。
但不管年代如何久远,碑上都刻着同样的碑文。中间一行正文,竖写着“弓开弦断、箭来碑当”。左右两行,分别竖写着:左通(哪里)、右通(哪里)。除了碑身的朝向不同、刻写的地名不同以外,其它的文字,完全一样。
这是路碑,你可以按照碑上所指的方向,找到你要找的去处。
可你扒开碑下的草。弯下腰细看时,却又发现碑面正文的下角,竖写着一行细小的落款:(某)年(某)月(某)日,父(某)为儿(某)立此路碑。而这些细小的刻文,皆因年、月、日、人名的不同而不同。
路碑,指路,明道也。
你于是怀疑,如若路碑,为何要在道路交汇的同一路口立下指向相同的如此多块?如若路碑,又为何要在碑帖的下角,刻写下立碑人的名姓,仿佛为着某种纪念。
小时候,我就常常为这事疑惑,不解了好些年。
跟许多山里人家一样,我们村子,就座落在山坡前。村前一条石板路,绕过村子,斜斜地延伸。一块一块并不规整的石板块,或层叠、或并列铺排着,没有人工斧凿的痕迹。但每一块石板,都磨得光滑而发亮,让人感觉已历经了好些年,却又无从查考其年代的久远。
石板路爬上山垭的路口,便分成两条。一条往左,通往乡上(当时叫公社);一条往右,通往镇里(当时叫区)。两条路岔开的地方,形成一个三岔口。三岔口中央,立着一块早年的路碑,略显高大。碑上刻有“民国”的字样,碑面的字迹都是繁体。就在那碑的前面,拥挤着数块不尽相同的路碑。它们大小、规格各不一样,年代也不尽久远。
每一块路碑,碑上都竖刻着:弓开弦断、箭来碑当。两旁分别竖刻:左通塘尾头;右通回龙寺。
碑上刻写的地名,是我们那地方远近熟知的“大地名”。塘尾头是乡,回龙寺是镇。我的中学,是在乡上中学念完的。这条石板路,我没少走过。
每一天上学或放学,我跟我的三五同伴走过这条石板路,便都要在这三岔路口驻足停留,或跟邻村不再走同一条道的同学分别,或看着碑上的文字念三、五遍,然后离开。
对于“左通”、“右通”的字样,我们自然看得明白。但对于“弓开弦断、箭来碑当”,我却困惑了好些年,从未有过透彻的理解。
后来听老辈人说,那块高大的路碑,是民国时一位很有些田地的人家为他的孩子立的。那人家老来得子,生怕有失,便请算命先生算了一命。那算命先生说,他家的孩子命犯“将军箭”,恐早年丧命,便让他立一路碑,借以破解,以保长命。
我这才明白,这路碑不但明道,还涂抹着一层迷信色彩。后来更衍变成一种习俗。当地人家,每有将孩子看得贵重的,便都跟了立一路碑。仿佛一种祈愿。
于是这三岔路的三岔口,这样的路碑便越来越多……
但直到好些年后,我才顿悟,明晰了路碑中间的那八个字。
“弓开弦断、箭来碑当”,原来是针对将军的“将军箭”而应对的。我仿佛看到,一个命犯“将军箭”的孩子,正被一块路碑庇护着。那将军的弓一张开,那弦就“断”了;那将军的箭一射出,那碑就“挡”了。那孩子,便自然无恙,可保长命了。
我佩服先民的智慧与机警。
一块路碑,它承载了先民多少祈祷与祝愿。
自此每经过山道,遇山道的岔路口立有路碑的,我便总忘不了弯下腰,把碑上的文字辨认一遍。似乎那指明的方向已不重要。我只于路碑前站立一会,然后离开。也早忘了它附着的那一层迷信色彩。我只感觉到一种厚重,和那厚重中的一种祈愿。
而多年后,这种祈愿又再一次让我感受。
儿子生下时,据说没有足月,这事让母亲很担心。母亲偷偷地去找了算命先生。回来后,母亲神秘地对我说:“算命先生说,这孩子命犯‘将军箭’!”
我听了就随便崩出一句:“迷信!”
母亲没有因为我的不在意而放弃,又补充一句说:“那算命先生说了,只要立一通路碑,就能化解。”
我听了又崩出一句:“瞎扯!”
这下,母亲听了就生了气,冲着我就吼起来:“怎么跟你说你都不信,这孩子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就拿你抵命。”
母亲这一吼,我就被唬住了,便连忙答应下来。倒不是怕母亲真拿了我去抵命。只是怕不依了她,倘真的出了什么事,我便担当不起。
那一年,正好家中建房子,我便就地取材,用水泥按路碑的大小,制作了一块水泥路碑,并找根木棍,趁水泥还没有固化时,用自已那还算像样的字,按路碑的字样,在水泥上刻上字。对此,母亲也并没有过多的干预。因为那时想找个石匠,也的确很难,想刻一通石碑,几乎已没有可能。就这样,村子山垭口的那个三岔路口,在众多的路碑中间。便又多了一块不伦不类的水泥路碑。
那年儿子上中学。一次,跟儿子一走过那条石板路,经过那个三岔路口时,我指着那块水泥路碑对儿子说:“这是你奶奶当年让我替你立下的路碑。”
没想到儿子听了后,也像当年的我一样撂下一句:“迷信!”
我自知这是迷信,但它赋予了母亲的寄予。我默默地祈祷:苍生不老,人间有情。
后来,那条通往乡上的石板路,已辟成了进村的车道。那条岔往镇里的古石板路,早已废弃,路上少有人经过。偶尔再有人从上面走过,仿佛也只是为了拾起回忆。而当年那个三岔口、和那些大大小小的路碑,已然无存。儿子,也已上了大学。
一次,儿子从省城的大学回来,路过进村的车道时,忽然想起来问:“那些路碑呢?”
我说:“修村道时给撬了。”
儿子问:“咋就给撬了呢?”
我忽然想起来就堵他一句:“你不是说那是迷信吗?”
儿子说:“可它也是一种文化呀!”
我看着儿子,觉得儿子已渐渐长大。
后来,不知是谁拾回来一块这儿曾经的路碑,埋在村道的一旁、紧挨当年那个石板路分岔的地方。
我想,这路碑是否指路或者明道,或许早已不再重要。它曾经附着的那层迷信色彩,或也早已经被人淡忘。它的保留或者存在,也许真的就只是为了某种纪念了!
我于是又一次在心里祈祷:苍天不老,人间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