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着潇潇秋雨，我又来到川北剑门关外的葭萌(昭化)古镇。禁不住对桔柏古渡的思念，安顿毕，便撑起雨伞，东出瞻凤门，沿苍树林立、青石铺砌的金牛古道，急匆匆朝渡口行去。
　　 似远方多年不见的亲人，我脑海中时常泛起它的身影，在梦中多次呼唤它的名字。它的身世，一次次浮现在眼前。
　　 这桔柏古渡，是金牛古道上的要津，数千年来，官吏商旅、墨客骚人、方士僧侣、差役骑卒，往来如蚁。码头边，舟船川流，车马络绎。于是古渡旁有了数千年繁荣的葭萌驿，有了历尽沧桑的葭萌关、天雄关，有了闻名远近的战胜坝、摆宴坝。古渡两岸，演绎过许多历史大剧，留下了众多传世佳话。
　　 穿过一片开阔地，便到了古渡西码头。举目望去，宽阔的江面波澜不惊，青绿的江水深不见底。丰沛的秋水，将渡口的老码头吞没，一条新筑的土堤伸向江中，是为临时码头。江对面，是横峙的山岭，东码头被朦胧烟雨、茂密竹树掩没去了。这就是数千年的交通要津？是千军万马厮杀血拼的古战场？是多少文士吟诵的古渡？我似乎有些疑惑，然而回答却是肯定的。
　　 史载，公元前316年，张仪、司马错率领秦军，从陕西沿金牛道南下，征伐古蜀国。秦军抢先控制住桔柏渡口，一番旷日持久的激战，渡过了桔柏江，攻占了葭萌城，消灭了古蜀王开明十二世的主力，进而吞并了古蜀、巴、苴三国。这便是著名的“秦蜀葭萌之战”。
　　 五百多年后的公元213年，汉中张鲁趁刘备主力南下攻刘璋之机，派麾下将领杨帛进攻葭萌城。葭萌留守霍峻奋勇迎敌，双方对峙于桔柏渡。杨帛诱降不成，又过不了桔柏江，只得悻悻退兵。
　　 不久，益州（成都）的刘璋施出“围魏救赵”之计，企图趁刘备的根据地葭萌城空虚，袭占葭萌，以解西川之围。遂令部将扶禁、尚存率万人之众，溯嘉陵江而上围攻葭萌，战于桔柏江。益州军久攻不下，势成骑虎。葭萌守将霍峻却以逸待劳，趁敌疲之机出城袭击，打得益州军大败而退，尚存的脑袋还丢在了桔柏江。
　　 五十年后的公元263年，魏国进攻蜀汉。魏将钟会兵临汉寿（葭萌）城，抢占了桔柏渡东岸渡口。汉寿守将胡济、关索等率兵死守桔柏渡。两军在渡口殊死鏖战，桔柏江上，士卒横尸蔽江，血染河红，惨烈之状，不可言述。后来蜀汉军终因寡不敌众，渡口失守，关索夫妇双双阵亡。桔柏渡一丢，汉寿城即破。魏军于是长驱直下剑门关，蜀汉灭亡。
　　 公元756年秋，唐玄宗因安史之乱逃往巴蜀，路过桔柏渡时，还忘不了要显摆一下皇帝的派头，于渡口东边摆宴三日。那里至今仍叫“摆宴坝”。后来，玄宗的第十代玄孙唐僖宗，因黄巢起义又西逃，也往来于桔柏渡，渡口又重复了一次唐皇逃难的滑稽剧……
　　 我在渡口伫立、徘徊，淅沥的细雨牵引着思绪漫游到唐朝安史之乱的岁月。公元759年,一个阴冷晦暗的冬日，一位青衫鹤骨者，携着家小，在萧瑟西风中，向桔柏渡口蹒跚行来。他们牵着瘦马，从竹子架设的浮桥上走过（1）。这人即是大诗人杜甫，为避乱，被迫离开中原，顺金牛道前往西蜀。过了桔柏渡后，诗人的心情略感轻松，“西辕自兹异，东逝不可要。高通荆门路，阔会沧海潮。”（2）便是写照。诗中的“兹”，是指桔柏渡。远离了动乱的中原，来到这安静的环境，夫子长舒一口气。是桔柏渡给了他心灵的慰藉。
　　 历史的烟云在我眼前飘动，远古的回声在我耳边回荡。我看到，汉代的司马相如，唐代的王勃、刘禹锡、白居易、李商隐，明代大才子杨升庵等许多文人名士，从这桔柏渡走过。他们遭遇不同，心境各异，但对桔柏江，对葭萌驿都充满了感情，留下了许多传世诗文，也为这古老的渡口和古驿增添了厚重的色彩，罩上了绚丽的光环。
　　 公元1175年冬，一个雪后初晴的下午，年届五十的陆游从陕西南郑返蜀途中留驻葭萌。他无法排解报国无门、郁闷孤寂的愁绪，于是在这渡口边的酒肆，引杯怅饮至黄昏。然后醉醺醺回到馆驿，思绪联翩，夜不能寐，于是填《清商怨.葭萌驿作》一首：“江头日暮痛饮，乍雪晴犹凛。山驿凄凉，灯昏人独寝…”那羁旅愁肠，凄凉心境，至今读来也让人颇感悲凉。及到八十多岁的暮年，他还吟出“乱山落日葭萌驿，古渡悲风桔柏江。”（3）那样苍凉悲壮、憾人心魄的诗句，足见对这桔柏渡、对葭萌驿印象之深，感情之笃。然而如今的渡口，既无房舍，更无酒肆，只有一片荒滩、几许杂树、连天丝雨了。
　　 我的眼前，分明又见北宋军士押着后蜀的花蕊夫人，从此处渡江北去的情形，那是公元965年的春天。夫人那幽怨的目光，那三步一回首的身影，仍历历在目。她那“初离蜀道心将碎，离恨绵绵，春日如烟，马上时时闻杜鹃…”（4）的吟唱，还低廻耳边。斯人已往，芳词长存，伤心词韵，关河留香。
　　 我的遐思，被一阵寒风冷雨唤回——那些远去的往事，如今已成飘渺的烟云。时空更替，交通的发达，金牛古道早成遗迹，淹没在枯藤老树、荒草寒烟中了。这桔柏古渡，也无可奈何地没落了。数千年的喧嚣，被眼前的冷清、荒芜、寂寞所取代。江面不见行船，码头也了无生气。只有细雨中的一叶渡船，还倔强地横在江边，似在坚守那千古的传奇;只有这奔流不息的江水，似在述说那帝王将相的兴衰；只有这寒风中摇曳的苇柳，似在回忆那才子佳人的故事；只有这水边呜咽的沙石，似在诅咒那血雨腥风的年月。呜呼！兴衰成败早成空，古渡多少事，都没风雨中了。想到此，禁不住一派苍凉袭胸臆，两行热泪洒江流……
　　
　　
　　 注：（1）杜甫《桔柏渡》：“青冥寒江渡，驾竹为长桥。竿湿烟漠漠，江水风萧萧……”
　　 （2）同上。
　　 （3）陆游《有怀梁益旧游》。
　　 （4）花蕊夫人《采桑子.葭萌驿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