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伙子，看在我们老两口是年龄大的面子上，能不能照顾照顾老人，给我们安排坐在一起，最好靠窗？”候机大厅，过行李和领座位票的一个窗口前，一位老汉，中等个，满头白发，满脸笑容，和风细雨地说。看他面庞，和五六十年代战争电影里老扮演国民党军官或者特务的演员陈述有点儿相仿。
　　 过行李的是一位小伙子，也满脸微笑，回应道：“放心，大爷，会尽量满足你的。”
　　 我们要去俄罗斯旅游，白头发老头和他老伴儿和我是一个旅行团队，就排在我和我老伴儿前面。听了他的话，我心里嘀咕道，这老头儿，要求还挺高，既要夫妻坐在一起，又要靠窗，想一举两得，便宜全沾啊。
　　 后来，导游点名的时候，我听见了，他姓刘。
　　
　　 二
　　 “你欺负老年人！”离飞机起飞大概不到五分钟的时间，一个沙哑而高亢的声音如鹤立鸡群，超拔所有的鼎沸人声，在机舱里兀然炸响。
　　 声音离我们不远，而且很熟悉。循着声音看去，看见我们后面隔一排右侧靠窗的位置，一个白头发老头已经站离了座位，一边大声吵嚷，一边用手对着后面座位上的乘客指指点点。呵呵！熟人，过行李时排在我前面的那位白头发老刘。他还真达到了目的，既和老婆坐在一起，又坐了靠窗的位置。
　　 再仔细看看，白头发老刘的座椅向后仰的角度很大，明显，他为了自己能躺着舒服，把座椅往后调了。老刘后面的人，是另一个旅行团队的，在登机前，我和那个人也有一面之交，鼻子上戴着眼镜，头上戴着假发。从假发判断，年龄也应该进入了花甲。据我判断，白头发老刘，即使过了七十岁，也是刚过。它们两个人的年龄差距，撑死了，也不会超过十岁。所以，在我听来，白头发老刘的那句“你欺负老年人”，就显得有些滑稽。
　　 白头发老刘大声吵嚷的时候，戴假发的花甲男人，正用双手使劲撑着前面的座椅。而白头发老刘用力地往后按着自己的座椅。俩人就这么僵持着。
　　 “你看前面不也是往后仰着吗？”白头发老刘指着他前面的座椅，又大声嚷嚷。也确实，他前面的座椅也向后仰，但是，仰的角度很小。接着，他又大声叱问：“为什么人家行我就不行？”听他这么一说，前面座位上的人赶紧调直了座椅。
　　 “人家的角度多小啊，你看看你的，角度这么大，挤得我都没法坐了。”假发花甲也不示弱。
　　 “你也使劲儿往后仰啊！”
　　 “我没你那么缺德！”
　　 “你说谁缺德？你还要不要脸？”白头发老刘嘴里带了脏话。
　　 “你怎么骂人啊？”
　　 “我就骂你了，怎么着？我他妈还打你呢！”白头发老刘说着，拳头就朝假发花甲抡过去。
　　 白头发老刘的老婆赶紧出手拉扯他，想让他坐下来，他不但不坐，还把老婆带了个趔趄，险些摔倒。周围的人纷纷劝解，也无济于事。有两个人还没劝两句，白头发老刘就又和他们干起来，口吐白沫，大声呵斥：“你们了解情况吗？在这瞎搅合。”
　　 车上的俄罗斯男女乘务员也跑过来，操着斯拉夫语劝解。由于语言不通，他们的劝解更是对牛弹琴，瞎子点灯——白费蜡。
　　 白头发老刘威风不减，继续气势汹汹地大叫大嚷。
　　 “你们还讲不讲道理？”
　　 “你们欺负老年人！”
　　 这时候，我看看表，已经过了起飞时间十多分钟了。
　　 又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两个人，一个是我们这个团队的领队，一个是另外一个团队的领队——也许就是假发花甲所在团队的领队。两个领队费尽口舌，先压住了假发花甲，让他噤声，然后，一起去哄白头发老刘。二十多分钟过去了，白头发老刘才安静下来。
　　 最终，飞机晚起飞将近半个小时。
　　 飞机起飞以后，坐在我附近的人都低声小气，议论纷纷。
　　 “为老不尊啊！”
　　 “丢人要丢到国外吗？”
　　 ……
　　 飞机得连续飞行八个多小时，在飞行途中，老刘又嘟嘟囔囔好几次。
　　 “还讲不讲道理？”
　　 “这不欺负老年人吗？”
　　 好在，后面的假发花甲再也不理睬他，他前后面的其他人也都沉默不语，他才悻悻作罢。
　　
　　 三
　　 莫斯科，从某旅行景点到另一个景点的路途中，大巴车上，三十岁出头的地导小陈在向游客讲解俄罗斯和前苏联历史。小陈在这留学，一边学习，一边兼职做导游。能听出来，他对俄罗斯和前苏联历史有很深入的理解，而且，由于人在异国，又年轻，所以，他讲解起来，便放得开，历史加传说，亦真亦假，亦正亦野，还带着调侃的语气。讲到列宁下令处死沙皇尼古拉二世全家人，并毁尸灭迹，他显得极度愤慨。
　　 正讲着，坐在大巴后面的白头发老刘就插了嘴：“列宁是伟大的革命领袖，你怎么能胡说八道？”
　　 白头发老刘的话，大巴上的许多乘客都听清楚了。小陈呢，一是正讲在兴头上，没注意；二是他在大巴最前头，距离远，就没听清楚白头发老刘说了什么。只是循着声音问了一句：“怎么大爷？您说什么？”
　　 白头发老刘还算比较克制地回应了一句，“没什么，年轻人，注意一下别乱讲就行。”
　　 “好的，大爷，我一定注意。”
　　 有好几个其他乘客起哄：“继续讲吧，正讲得好着呢！”
　　 白头发老刘没再言语。小陈也没太当回事儿，补充了一句：“后苏联的俄罗斯第一任总统叶利钦和现任总统普京可都说列宁下令杀害沙皇尼古拉二世全家人是极端残酷的犯罪呢。”接着，继续讲下去。
　　 讲到斯大林时期的大清洗，小陈愈发激动。讲到希特勒造了一份假间谍名单，里面列举了斯大林领导的党政军里的一些令德国纳粹头疼的高级干部和将领，辗转送到斯大林手里，斯大林明显知道有诈，却以假当真，拿来做清除异己的依据，将名单上列举的所有人都清洗掉了。希特勒知道了，高兴地说，如果有机会，我一定给斯大林发个大勋章。讲到这一段，小陈称呼斯大林的时候，干脆直接称呼其为“那东西”。
　　 这时候，白头发老刘在后面终于按捺不住，一声炸雷，嚷叫起来：“年轻人，你怎么胡说八道呢？再怎么说，斯大林也是反法西斯战争的革命领袖，他怎么可能和法西斯希特勒搅在一起呢？”
　　 这一次，因为声音分贝大，小陈听得清清楚楚。小陈也是个直性子，马上就接上话，“我怎么就胡说八道了呢？现在，在俄罗斯，这都已经是早就解密的历史事实，大家都这么讲的啊。”
　　 “你就是胡说八道！你在公共场合这么讲，就是太放肆！你是哪个野鸡大学毕业的？你正儿八经学过历史吗？”白头发老刘嚷叫得更响亮。
　　 “你这老头儿，怎么骂人呢？”小陈撂下话筒，就想往后冲。领队小贾马上站出来，拦住了小陈。
　　 “我是你叫的老头儿吗？你就这样没教养吗？你懂得尊敬老年人吗？”白头发老刘像发射连珠炮一样回击过来。
　　 众人见状，七嘴八舌，纷纷相劝。那白头发老刘还在后面像火药桶一样连续爆炸，大家的劝解并没有消了他的火气。
　　 整个车厢里，就数他和我两个人是满头白发，我仗着在白头发这一点上和他是同类项，就扭回头，对着他说了一句：“老哥儿啊，咱也是满头白发啦，消消气吧！气性太大，年轻人笑话咱。”也不知他听没听清我说的话，反正，他的火气开始下降。虽然还嘟嘟囔囔，毕竟威力大减。
　　 不一会儿，下一个景点到了，大家都下去游览景点，一场战争，暂时停止。
　　
　　 四
　　 游览完景点，大家都回到大巴车上，坐下来，却发现，有一个人没有上车，就是那白头发老刘。隔着窗玻璃可以看见，他站在车门旁边，双手环抱胸前，昂首向天，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领队下去了，后面又下去了两个人——和他来自同一个城市的。只听见他们在大巴车门前高一声低一声，议论不休。好大会儿，依然没见白头发老刘上来，领队小贾却又返上来，对小陈说：“大爷让你给他道歉呢！”
　　 小陈一脸苦笑，“他无缘无故找茬儿，我给他道个什么歉？”坚持不下去。
　　 局势更加恶化，那白头发老刘竟然撤到了几十米外，依然是双手环抱胸前，昂首向天。几个人围着他劝，他照样视若无睹，听若不闻。
　　 一会儿，领队小贾又上来了，说：“小陈，为了这一车其他四十四个旅客，你就放下架子，给他道个歉吧，要不，僵这儿，怎么了场？”
　　 众旅客也七嘴八舌，纷纷劝小陈：“小陈，他老糊涂，别跟他一般见识！”
　　 “小陈，一直僵下去，耽误了大家的行程，可是你的责任啊！”
　　 ……
　　 小陈很无奈，一脸苦笑，摇摇头，下了大巴车，走到白头发老刘跟前，说了一通，我们大家坐在里面，也没有听清说的什么。终于，白头发老刘在几个人的簇拥搀扶之下，极不情愿地上了大巴车。
　　 等白头发老刘坐下来，小陈拿起话筒，说：“刚才，我情绪激动，顶撞了大爷，在此，当着大家所有旅客的面，我向大爷诚恳道歉！”
　　 一车人，除了白头发老刘和他妻子，一起鼓起掌来，有人还竖起大拇指，大声喊：“小陈，为你点赞！”
　　 没想到，白头发老刘心里的火药桶又被点着了，大声嚷起来：“你们乱鼓掌叫好，什么意思，是要给他助威吗？你们再鼓掌，我立马儿还下车！”
　　 他这一声威吓，还真管用，一车人，马上噤声。白头发老刘还不算完，“不行，你这态度不诚恳，你和老年人抬杠，明显就是不尊重老年人，是欺负老年人！”
　　 领队小贾急忙又劝小陈，“态度诚恳些，再给大爷道歉！”
　　 小陈又一番苦笑，摇摇头，然后，又说：“我再一次向大爷道歉，我就是不尊敬老年人，我以后一定注意。”
　　 “就是嘛，你就是欺负老年人嘛！”白头发老刘似乎依然得理不饶人，还在后面絮絮叨叨。他再絮叨，一车人都沉默不语，再没人搭他的腔了。白头发老刘絮叨时间长了，大概自觉无趣，也就慢慢缄默无声。
　　 等到了圣彼得堡，又换了一个地导，是个女孩子，姓张，在圣彼得堡留学的博士生，在解说之中，只谈风情，不提政治，说话的声音也像彼得堡的秋风一样，柔和宜人。白头发老刘总是紧跟在女地导的后面，听她讲解。有一次，我听见他对小张导游说：“你看你这姑娘，说话柔和好听，又非常注意讲解的内容和方式，比莫斯科那个姓陈的地导强多了！”
　　 他说话的时候，不但语气亲切柔和，而且还满面春风荡漾，如同换了一个人。我就想，这还是前面那个三次大吵大闹暴跳如雷的老头儿吗？
　　
　　 五
　　 “排着队呢，为啥要插队？还讲点文明吗？”国内某机场回签大厅，在纷乱熙攘的嘈杂声中，有一个沙哑而高亢的声音力压众声，拔地而起。听声音，就知道，又是那位白头发老刘。循声望去，果不其然，真的是他，正在一边用手指指戳戳，一边高声抗议。
　　 其实，这之前的情况，我看到了。那位插队的，是一位年龄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她也不是自己故意插队，是机场回签处工作人员让她插的。回签有四个通道，三个电子自动的，回国的游客只要护照上有电子码的，就可以将自己的护照放在扫描仪上扫描一下，然后，再按一下右手大拇指，进行指纹验证，没问题，就可以顺利通过。但是，有的人，指纹验证通不过，就得到人工验证的通道去重新验证。那位老太太就是指纹验证没有通过的人。也许是看她年龄大，一位男工作人员就指点她进入人工通道，直接站在了排得长长的队列前面。这一下，戳了马蜂窝，让那位白发老刘看见了，马上勃然大怒，高声斥责。
　　 那位男工作人员赶紧解释，说：“这位老太太年龄大，又在电子通道那里排过队了，互相照应一下吧。”
　　 白头发老刘不依不饶，“怎么着，你看不见我这一头白发吗？她年龄大，我就年龄小吗？凭什么我就该让她插队？”
　　 这时候，又有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加入进来，“工作人员这样安排的，你吵吵什么？”他大概跟老太太是亲人。
　　 “这样不公平，我就是有意见！你们不讲文明，还不让我老头儿说，你们这不是欺负老年人吗？”白头发老刘越说越激动，吵到热闹处，竟然晃动身子往前撞那个四十多岁的男子，手也不闲着，往人家脸前指指戳戳。
　　 好几个机场工作人员赶紧凑过去，费好大劲，才制止了争吵。那以后，白头发老刘还在嘟嘟囔囔，其他人却不再言语，任凭他一个人唱独角戏。
　　 回签程序结束以后，还需要再排队，过一道安检。也巧了，在安检通道里，白头发老刘和他妻子排在了我的身后。我推着一架行李小推车，随着人流往前走，耳朵里听见后面的他还在气咻咻地和妻子唠叨插队的事情，他妻子却是一声不吭。
　　 正排着队，我们一起出门旅游的一位邻家嫂子一手提着一个大皮箱，一手提着一个大袋子，回签完了，急急慌慌，向跑安检这边跑来。我妻子看她非常吃力，就喊她一声：“嫂子，把你的皮箱和袋子放到推车上吧！”然后，俩人一起，把皮箱和袋子放到小推车上。
　　 其实，邻家嫂子本来和我们隔着一条隔离带，她这一放箱子，就从隔离带下面钻进队列里了。放完之后，邻家嫂子犹犹豫豫地说：“我回后面排队去吧。”
　　 其实，这时候，我的后面只有那位白头发老刘和他妻子，没有别的人。在嫂子正犹豫着是不是要排到后面去的时候，白头发老刘却在后面冷冷发话了：“排队呢……”这一次，声音倒不是太高，大概是顾忌我们曾经共同在一个旅行团队八天，不看僧面看佛面。
　　 我马上扭过头，对他说：“老哥儿，您到前面来吧。”
　　 他倒也不客气，拉着皮箱，侧着身子，从我身边走过去，他妻子不好意思过去，他就大声喊：“过来啊，走过来啊！”他妻子才低着头，走到前面去。
　　 他大概也觉得实在不太妥当，扭回头，对我笑着说：“不是你们的东西太多嘛。”那笑，有些僵硬和尴尬。
　　 我对他摆摆手，他就顺势朝前走了。
　　 等走出机场大厅，坐进专门迎接我们同一个小城市里的二十多个人的大巴车里，我妻子对我说：“那白头发老刘跟别人吵架的时候，好几次，我都看见她老婆用手拉他，劝解他，他不但不听，还训斥她老婆。他老婆陪着他旅游，也是跟着他生了一路气。有一次，进购物店，我听见她老婆躲开他，跟孩子打电话，说他脾气太坏，走一路，跟别人吵一路。说跟着他净丢人，丢人都丢到俄罗斯来了。一边拿着手机絮叨，一边流泪。”
　　 邻家嫂子也在一旁说：“可不是吗，你看这一路走来，咱们这四十五人的团队，因为白头发老刘那坏脾气，有谁愿意搭理他们两口子啊？仔细想想，他们两口子也怪可怜的。”
　　 车里的其他人，接着这个话题，又议论了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