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谷雨之后，可以静静地看云，期待润花使者光临，雨会迎着节令而来。站在屋角，举目崮山，只要东海的乌云卷来，西边龙山湖的雾气滋蔓过来，咣……一撞，雨马上来了。
　　 在雨中可以听到门前花开，玉兰花的瓣儿嘭嘭地绽开，是风蘸着雨才点开了春蕾。先不要去看，得享受听的乐趣，要不，没有事就在我那刚刚装修好了的西舍住着等，在城里绝对不能有这样悦耳的妙音。
　　 还有，你们这些文绉绉的人，挺喜欢编好词，叫什么“静听花开”，不就是靠了想象，像悟空腾云驾雾，老实巴交的人才不会那样犯傻。还有更玄乎的，什么禅悟啊，佛境啊，弄得很神乎。
　　 说这些话的人，是我的连襟，小我几岁，就喜欢直言快语，每每见面就要调侃一番，习惯了就不见怪。昨天晚上驱车去他家，夜里的雨刚刚停，风吹拂过后的天朗朗爽爽，我站在他院落前面的数株玉兰花树前发呆地凝视，他一股脑地跟我说了这些莫名其妙的听花的美学经验，半天我没有想起合适的话跟他以对。看着他，他的心发毛了，仿佛是素不相识的路人，有点陌生，但喜欢听他的奇谈。
　　 他今儿也不出工了，村书记大喜请他看看村西这片荒地，拿出个治理方案，据说想弄个百亩花园。现在，他有时间聊他的“花经”和风水了，这也是闲下来他最喜欢去琢磨的事。
　　
　　 二
　　 关于地理对美学的关系以及影响，我一片空白。他说的那些，我不是很理解，只能慢慢去想。他在村子的西南一隅住，崮山差点可以压倒他家的房子，巨大的岩石赤裸地擎在山尖，险状丛生，好在是浑然一体，据说山顶巨石上有将军勒马而止留下的马蹄印，深有寸许，他也相信那个将军在护守着村子的平安。
　　 根据经验，海风从不足一里的海面吹掠过来，偏偏就是不入村，都要在山顶作云布雨。崮山西三里远，有龙山湖，常雾霭氤氲，一旦蒸腾，就迎风而弥漫，顺着风脚，做匍匐巡行的样子，与海风轻轻汇合。想想，都觉得是一种无比的神奇美，这是怎样一种奇妙的气象！我曾经和他置辩过，风驱雾散，哪有如此多情的风“抱雾不散”，他不容我置喙，死死地坚持着，要我小住几日，看看是不是这样。
　　 我的确相信了，他生活在这里半个多世纪，看云识天气，他肯定在行。他也很懂得美学，尽管他不可能也没有理由涉及美的领域。他门前的美学构图和季节植树，绝对是最富于美学原理的。我相信一条美学原则：现实的美最生动，而不是刻板。
　　
　　 三
　　 门前一条常年不涸的小河，窄窄的，只有两三米宽的样子，陡峭的河浜，都是崮山石垒成的，那风水（尽管我不大相信风水）足以让人倾羡了。那日他蹲在河浜出神，我调侃他在想风水，他说，的确，屋后有山可倚，门前有河径流，岂不是占尽了风水。
　　 这里的四株玉兰花树就是昨晚绽放的，我去的时候，按照他的说法简直就是与花有心灵感应，只要信感应说。我不自觉地掉进了他的风水论里了。
　　 那株白玉兰树的树冠遮住了当街，从北头看，这里是路的尽头，也是迎人的花墙，在尾声里绽放绚烂，我不能不惊叹这是“卒章显志”的构思和布局。皎洁不杂，盈盈绽蕊，雨洗擎露，颤微欲滴，仿佛是扯了一身轻纱，刚刚经风助力，甩到了身上，披敞了胸怀，让你看了她的隐私而羞赧，颇有“玉树临风”的美妙，我觉得谁发明了这个短语来写树拟人，绝对是一个聪明绝顶的家伙，眼睛太毒，看得透彻，实在可爱。娇嫩的微绿淡淡地涂抹在玉兰花瓣的边缘，也像镶上绿玉一圈，但不规整，若是太规整，怕是拘束，似有作假之嫌了。凡花儿有压抑人的高傲者少，唯独白玉兰是，我不敢故作镇定地如常呼吸，她直摄了我的魂魄，“绰约新妆玉有辉，素娥千队雪成围”，还是诗人说得简练入神，我看无美女之形，却深蕴美女之韵，定睛看，怕美女说好不自重；闭目又怕如仙凌空而飘走，为难得很了。
　　 一行花木中间，是两株深紫的玉兰花树，尽管月色还没有射来，晚空的晴朗足可以做她铺排渲染的背景。紧裹着的瓣儿就是不肯铺开，一律都拥着花蕊，样子拘谨，就像那个旗袍的衣领，全都竖起来，拥着玉人的脖颈。紫霞轻抹，飘云低窥，肥厚雍容，盈润自持，宛如霁雨初晴，唤出一片霞光，更像着了艳妆，从天际移来，不带一丝抖动，翩然而直晃欣赏者的醉眼，朵朵都想亟亟地扑入怀襟，此时，人就有了下意识地想拥玉入怀的冲动。脉脉的情，圆润的苞，簇成了蔚为大观。尤其是两株相邻，赛着入怀，你不知如何选择了，那种璀璨满了你的眼，湿了你的心，所谓“通体全无力，酡颜不自持”，大概就是这个情态吧。
　　 最西面就是黄玉兰树，一株。我已经不起大红大紫的熏染了，嫩嫩的黄色，淡如黄米，悠悠入心，更让人受用。不是白天去赏，傍晚多了一份沉静，但她裹蕊堆金，本色绝不因天色晚而黯淡，所谓如诗，大概如此，因为我被唤出了诗意，想起了“黄府千金颜如玉，玉泉清澈泛涟漪”的美妙，就是挖空了心思，竭尽了诗情去造最美最华丽的诗句送与她，都不为过了。
　　 独傲枝头，养眼沁心；不做低俗，散花不紊；幽嫩饱和，朵朵精神。娇而不妖，璨而不炫。娉婷如佳人静伫，迎风也不做癫狂。
　　 连襟看我真的醉了，扯了我的衣角，说，你难不成把我门前的美色都搬回家！是啊，美不能带走，只要闪一下你的眼，润一下你的心，至多可以咔嚓一下留个倩影，这也就足够了。
　　
　　 四
　　 我想，所谓风水，首先应该是有美景，赏心悦目的风景才是构成风水大观不可或缺的元素。
　　 他说，你真不知道当初我是怎么想的吧，我看他很想炫耀。日出有白玉兰相迎，看了每天如洗心，尽管开花就几天。中间是给我们这样的中年人看的，紫色是最饱满的阳气，这个家就靠她在暗佑。是啊，这些树约三十年了，一直在他的门前，我从来就没有多投给她一点欣赏的眼光，也许我来的机会不合适，或者遇到花开不在意。太阳似乎每天都要在这里沉落，夕晖是最暖的，一株盈黄，淡淡地相送，你说，送人，离别，不都是淡淡的，没有很隆重的，隆重的就不对味了。有些东西，并不是越浓越好，要恰到好处，那也就是极致了。所以就把送日落的任务交给了黄玉兰了。不必天天送，典礼都在春天盛行，行过就算你做足了全年，“一年之计在于春”就是这个意思。是啊，始皇汉武也有泰山封禅大典，你何时看见他们在泰山建立了什么据点,累年把守。
　　 好奇怪，他心中的“在于春”不是春耕春忙，倒是做这样毫无排场也无实际意义的迎来送往的祷告。他告诉我，每年心中装满一个希望就可以了。一年的花事，只在春天，若是天天做花事，那一定是开花店的，都是不得已拿来谋生的，那样会败了花兴的。我被他的审美说俘虏了，一切都为了佐证他的美学原理。
　　
　　 五
　　 我准备拾过门边的扫帚，想扫了那些垂落的各色玉兰花瓣，他按住我的手说，有条路走就可以了。清扫了就是坏了他的花事，他喜欢自然落地的装扮。“流水落花春去也”，他可经得住落花的伤感？
　　 他所在的村子是省级“美丽乡村”，路面一尘不染，一物不遗。那日见我来，没有半小时就去海边提来两条大鱼，我来了情绪，当街杀鱼打鳞，他从菜园回来发现我弄脏了地面，便拿过笤帚清扫，之后从机井里端来一桶水洗刷。尽管他没有责怪我的话，可这样当着面收拾尾巴，无疑就是不满。
　　 他指着街门挂的牌子让我看，牌子是大红颜色，上面写着“美丽乡村建设带头户”。他说，还有示范户、文明户等等，他在第一阵营。我明白他的意思，在他的街门前就不能留下一片鱼鳞。
　　 “美丽乡村”是一张名片，更是最美的风水。他直起腰，说着跟他平时说话绝不一个味的如珠妙语，我半天没有上来话。他告诉我，24小时都有人巡视，不会轻易惩罚轻度污染败坏环境的行为，可实时的短信会传遍全村，比罚款还难受。
　　 但落花除外，村俗约定。门前花瓣遍地，一缕幽香也借着入夜时滋滋升腾的地气儿散开来，是不是就为了那一地的暗香？佛禅之人，就是平常人，也都见不得空心伤目的落花情境，有个元晓大师就说过，纵使尽一切努力，也无法阻止一朵花的凋谢，因此，就在花凋谢时好好欣赏它的凋谢吧。我想，他应该不仅仅只有个欣赏的情调吧？他应把无奈演变成欣然，得有多大的修行！村民也懂得花之情？我暗笑，看来美的普及根本用不着教科书。
　　 见不得花落，那你还有什么资格赏花。他笑着说。赏枝头花，看地上的落花，都是一种情调，而且互相关联，你得有颗容纳的心吧，“赏”和“伤”是一样的，必须有资格。
　　
　　 六
　　 他说，院子外那棵木芙蓉，从秋天一直到入冬，芙蓉慢慢送走一年，完成了使命。木芙蓉是相伴他一年又一年的“树友”，再没有多大的意义。我突然发现，这株芙蓉树上还挂着胸牌，上面写了“芙蓉渡”三个字，哪里是渡口？他说，这里是村河的发源地，就算渡口了，这是崮山村“十大景”之一哦。最重要的是，这里也是崮山村人百年都在守护的风水宝地。我看看芙蓉树，合抱之粗了，淡色的芙蓉花瓣飘落在树下的河湾里，仿佛就是在准备一场玫瑰浴，可河岸连一块洗衣石也没有，连襟告诉我，村民很自觉，没有人在这里洗衣，“风水意识”早就深入人心了。
　　 玉兰花一开过，就可以把一切交给自然了。这是他的观点。在高高的玉兰树的株距里，都是翠竹。往年我没有事就去他家门前“蹭凉”，在藤椅上一躺，喝一罐啤酒，喷了萦绕升空的烟圈，摇着那古老的蒲扇，时而伸手抓几颗时令的鲜果入口，呡几口温茶润喉，与几个邻居在一起说笑。小河里的水声缓缓地没有大的激越，淙淙的声响也听不见，只有脑子里还有水在身边相伴，静静地伴你直到打瞌睡。他曾经说过，竹子这东西就是好。我马上脱口去秀竹子的优点——无竹使人俗。他摇头，那是文人内心的假设和偏见，是务虚。我们做人要个实在真实，应该是取凉要选竹林，无论怎么热，有了一片竹，自然凉几度。
　　 是心静自然凉？他没有说，也许竹子本身就是没有温度，我想起了竹席，其密度限制了导热？在画家看来，有个说法是“喜画梅，怒画竹”，也许那画竹之风给人寒意？但明明是真的竹。哦，我觉得还是要归于情调，归于美，竹风雅韵，有了雅韵，自然而凉，是这样么？
　　
　　 七
　　 当年，我学一个学期《美学概论》，全是为了考试，记住的也就是几条干瘪的美学原理而已。他的美学完全是原始的，根本不能登上《美学概论》变成铅字，但却是我从来没有听说的大美与独美，尽管有些你根本不能阐发出什么道理。我知道，他中学半途就辍学了，读的书并不多，但对美的顿悟和揣摩，不是论读书的多寡，而是一颗求美之心吧。有人说，隔行如隔山，唯有美是不能间隔的，甚至隔行也通气，一脉贯穿。他在当地可以说是被很多人称羡的“工匠”，车床铣床电气焊，样样拿手。称不上“大国工匠”，也算是心灵手巧的一族，据此，他对那些美的解释与理解，我相信不是喝了点小酒的口无遮拦。
　　 我给他竖了拇指，他不屑，说，酸了。我们就是扯淡，你们才懂得美学，是不是？我无言了。
　　 看他明明有话要说，憋不住，就谈起了他的风水观：“哪里风水好，哪里不好？这里世代风调雨顺，几辈人安居乐业，风水自然好。我们的责任就是爱惜好守护好这处风水，美丽乡村建设就是在打造精美的风水。”
　　 那日，我驱车去崮山取泉水，往常的傍晚他在家，用不着我劳顿，他早就把十几桶山泉水装好，等我拉走，可这天他失约了。原来他贪黑赶工，义务为那条村河电焊栏杆。他电话里抱歉之后，又说，真的风水，必须有人的善行来守护，村书记刚刚给村河起了名字，叫“绕龙河”，那些河岸的栏杆是龙鳞，他要趁着月光擦亮龙鳞……
　　 有人说，高手从来都是在民间，他就是。赏美的悟性往往因人而异，且不论是长相依而获得丰富的美感，还是犹如金刚宝剑割裂丝帛，应声而开获得美的感悟，只要用心审美，美就在身边。
　　 风水的含义，如果没有了美，那就只能是一个招摇惑人的躯壳了。
　　 我常常讨厌那些花言巧语解读风水的人，却对创造着最美风水的人深怀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