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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一卷星辰:沈复(随笔外一篇)


作者:汗漫 童生,896.0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250发表时间:2018-10-26 22:13:03

【流年】一卷星辰:沈复(随笔外一篇) 一、沈复
   《浮生六记》。自传体小说或回忆录。版本众多。
   此书可视作沈复这个江南文人的生活史,“小《红楼梦》”(俞平伯语),与名为“陈芸”的女子有关——沈复或者说沈三白,如贾宝玉?但陈芸这个被林语堂称为“中国文学上最可爱的女子”,雅致而独立,有现代女性气息,不像黛玉那样柔弱。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读此书,记得最深的两个句子:卷一《闺房记乐》中对新婚之夜景色的描述:“高烧银烛,低垂粉颈。”卷二《闲情记趣》中写陈芸泡茶方法:“荷花初开时,晚含而晓放,芸用小纱囊撮茶叶少许,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韵尤绝。”中年重读此书,对卷三《坎坷记愁》之况味,感触加深。沈复冬日渡长江去镇江索债款一节,尤令我心酸。此时,沈、陈已被父逐出家门,流落他乡,幼女作童养媳,小儿送与他人学贸易,陈芸忧愁、病重、死于扬州。卷四《浪游记快》则是沈复失去陈芸之后一个人的浪迹记录,涉及山阴、杭州、荆州、广州、北京、济南,勾勒出一幅清代中国民间风情长卷。卷五、卷六原稿遗失,书中收入民国时期伪作。有伪作出现,可证热爱此书之人多矣。
   热爱这本书的人,一定因为喜欢沈、陈之间那么多令人感动的细枝末节。
   婚前,陈芸闺房藏粥待沈复。婚后,沈与陈刻了两方印章,“愿生生世世为夫妇”,夫为朱文,妻为白文。沈外出谋生,二人通信,结尾处必盖上这一个“愿生生世世为夫妇”的章。沈对陈说:“恐卿鬓斑之日,步履已艰。”陈说:“今世不能,期以来世。”沈说:“来世卿当作男,我为女子相从。”陈说:“必得不昧今生,方觉有情趣。”陈亡故入土,沈将陈生前旧衣铺在床上,旧鞋放在床下,点灯,以待其灵魂归来。怕泪眼模糊会看不见陈芸影子,沈复忍泪、睁眼、心痛、昏迷过去……
   沈、陈之间的夫妻生活,如江南枝条上的细碎树叶和花瓣——这枝条,在世态炎凉中,坚持抽出若干树叶和花瓣,令人心碎。“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苏东坡)。秋鸿春梦,大抵只能在纸墨间留痕。陈芸去世后,沈复开始《浮生六记》的写作。断续完成全书,就五十岁了。十七年后,1825年,沈去世。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中国文学里的爱情往往到结婚或无法结婚,为止。沈、陈之爱则有始有终。“吾国文学,不敢多言男女间关系,而于正式男女关系如夫妇者,尤少涉及,盖闺房燕昵之情意,家庭米盐之琐屑,大抵不列于篇章,惟以笼统之词,概括言之而已。此后来沈复《浮生六记》为例外创作”(陈寅恪语)。《浮生六记》,没有《梁祝》的虚幻、《西厢记》的俗套、《牡丹亭》的惊悚。沈的软弱、冶游、困顿,陈的虎牙、瘦、雀斑、嶙峋,家族的蹇促、凉薄、阴郁,毫不遮掩,一一毕现。一种平实、凡俗、温存、诗意的中国古典爱情方式,被沈复之笔,落实于纸墨间。
   俞平伯一生热爱、校点、研究《浮生六记》,数次作序,甚至细细梳理编撰出《浮生六记年表》。晚年,八十一岁,再为德文译本《浮生六记》作序,深情不减:“沈复习幕经商,文学非其专业。今读其文,无端悲喜能移我情,家常言语,反若有胜于宏文巨制者,此无他,真与自然而已。言必由衷谓之真,称意而发谓之自然。……联想到中国目今社会上,不但稀见艺术之天才诞生,而且缺乏普遍美感的涵泳,……若我不生长在此,不与中国发生关系,则真觉得它没有一点可眷眷的地方在。”
   此序言,道出作文之法则:“真与自然”,千古一也;也道出中国文人之定律:“与中国发生关系”,沈复如此,俞平伯如此,其他进入中国文学史的历代文人,杜甫、苏东坡、鲁迅、萧红等等,亦如此。推而广之,那些深深触及人类灵魂的域外名作,也同样适应于这一定律:与一个国度、一个时代发生关系,发生一种痛切的关系。“长歌当哭,当在痛定思痛之后”(鲁迅)。“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苏武)。
   当下,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们审时度势,恋人、夫妻间充满算计,婚前公证、财产分割遗嘱之类活动毫无美感。按照当代成功标准,不愿入仕、散淡放任的沈复,完全会被归入失败者之列,又有哪个精明女子来体谅他、宽容他、眷恋他呢?陈芸,例外、惟一。沈复也因此而惟一、例外。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沈复陈芸都喜欢李白这句话。按照《浮生六记》提示,我多次自上海至苏州,访沈、陈之欢颜梦痕。目前,一小时的车程。1977年,吴县人杨引传坐轿子从上海来苏州,用了半天时间,在冷摊上发现了沈复《浮生六记》前四卷手稿,狂喜!交妹夫王韬在上海出版。我,在苏州当代晨光中的冷摊上也探头探脑,买了一枚似是而非的古铜钱、一本文革时代某中学教师的残破日记。
   目前,沈复与陈芸新婚居所已无迹可寻,沧浪亭仍在。我也选择夜晚进入,未见“一轮明月上林梢”,四顾皆高楼,“周遭极目可数里”的清代已远。沈与陈偶遇少女憨园激起情感波澜的“野芳浜”已不在,半塘流水依旧,游船来往,桨响人喧。陈芸着男装与沈复观灯的“水仙庙”无存,水仙、灯火依旧明媚满城。沈、陈与友人在油菜花盛开时节郊游野饮的“南园”“北园”不可觅,方位大约处于人民路工人文化宫一带,当下只有菜籽油、黄酒可买卖。虎丘塔、太湖、长江格局依旧——历朝历代官员、商人还算明白:这些景色万万不可拆迁、变迁,否则,满目西式景象,“不和中国发生关系,则真觉得它没有一点可眷眷的地方在”。
   苏州古称“姑苏”,像姑娘苏醒,像新婚的陈芸在微弱曙色中卧听鸟鸣。现在通称“苏州”,像成功男士腰围扩张如环城高速公路,每平方米一棵绿树、三个鸟巢的古典景色,已转换成每平方米三万元人民币左右的房价了。苏州不再像姑苏那样唯一。从“姑苏”到“苏州”,时光在持续进行一场变性术?改变江南地理、人心的手术——越过柔软的花园,穿过坚强的商业、工业、旅游业、婚恋服务业,在苏州游走,我像手术台上的一根线,维系一个切口、伤口?痛、切。
   以微弱的听力、目力,与不同时代、不同国度的书写者发生一种痛切的关系,并力图以自己的文字在内心与世界之间,进行搭桥手术——
   否则,一个人活下去所必须有的那“可眷眷的地方”,又在哪里?
  
   二、王国维
   《人间词话》。王国维。人民文学出版社。
   王国维这一诗学名著,版本众多。我手中这一竖排、繁体、线状的版本,淘自上海文庙外的旧书摊上。
   2007年秋,在浙江海宁盐官镇王国维故居二楼书房,我眺望五百米外的钱塘江。一条矛盾的江,江水倒叙、追溯,试图返回并修正上游,从而激发出著名的钱塘潮,在每天中午前后持续约半小时左右。盐官镇上,小旅馆外的墙壁上都有小黑板用粉笔字提示:“今天潮来11:25,潮去12:15”或“今天潮来12:31,潮去13:05”。
   王国维也是一个矛盾如钱塘江潮的学者,在清末民初的时代剧变中,感受古典与现代、西方与中国之间的冲突。在中国古典诗学与西方哲学两大潮流的汇合处,形成《人间词话》。但它其实也是“词话人间”——诗情词意,即人心。王国维时而以人论词,时而以词辨人,赞誉欧阳修、范仲淹的情真意深,斥责龚自珍、柳永、康与之的凉薄浮浪——“偶赋凌云偶倦飞。偶然闲慕遂初衣。偶逢锦瑟佳人问,便说寻春为汝归”,龚自珍的这首诗,成为王国维的批评证据。
   在王国维看来,情真、意深则自有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和“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一著名的“三境界”之说,谈的依旧是大于诗学的人生哲学。
   “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区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必邻于理想故也”,似乎融合了康德的“优美”(修饰,使人迷恋)“崇高”(纯朴,使人感动)这一对美学概念。既要“合乎自然”,又要“邻于理想”,多么难,也就多么卓越,无论做人、作文——“有境界则自成高格”。
   1927年6月的一天,王国维乘黄包车来到颐和园内的昆明湖。湖中荷花鲜艳,水鸟蹁跹。王国维在凉亭下抽烟。然后起身,入湖,一了百了,终年五十。“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王国维词句。“人间”,既是尘世,也是他书斋之名。尘世和书斋都留不住一个书生了,空余铜镜三秋树。他的死,一个谜,为道义、为债务、为子、为忧郁症?种种猜测,莫衷一是。其好友陈寅恪将王国维之死与屈原之死并论,乃其中一说。
   在《王观堂先生纪念碑》中,陈寅恪写到“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这十个字完全是现代知识分子的标准和尺度,与王国维这样一个晚清民初过渡带上的学者相联系,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王国维且洋且古,且旧且新,就撕裂、痛苦、死。他喜欢王安石的两句诗并手书:“旧德醉心如美酒,新篇醒目胜真茶。”旧德新篇、美酒真茶,两者在冲突中贯彻王国维的思想与肠胃。在中国教育史上,最先提出德育、智育、美育主张的人,就是王国维。其关于“完全之人物”的教育观、“无用之用”的启蒙思想,都与清末民初的弱风败相和功利主义教育理念格格不入。即便今天,王国维的教育理想也未完全实现——一代一代“知道分子”,在小学、初中、高中、大学的流水线上汹涌生产。
   王国维理想中的“完全之人物”,必然包含陈寅恪所讲的独立性、自由性,即现代性。将王国维视为前清遗老,是对一个伟大学者、思想者的误解。王国维母亲为他梳理辫子时屡屡劝导:“别人都剃了,你还留它干嘛……”他淡淡说:“既然留了,何必剪呢。”他其实并不在意这辫子的存在。倒是我们这些穿西装、皮夹克的当代人心中,时时有一条旧辫子随风摆动。
   回到王国维所钟爱的诗歌。其对中国古典诗歌写作的思考,对于现代汉语诗学的建立有启发意义,“真”“自然”“气象”“内外”“工”“有我与无我”等等理念,历久弥新。诗歌的现代性,同样需要“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诗人及其语言必须保持独立和自由,而不依赖于诗中是否出现一些现代名词如“拖拉机”“导弹”“转基因玉米”等等。
   “尽管往往缺少新语汇,尽管诗中不提‘飞机’,但却以隐蔽、无声、有效、人道的方式拥有飞机的激情,才是真正的新诗。”秘鲁当代诗人巴列霍的观点,飞机般俯冲、降落我面前。诗的陈旧与新异,关键在于诗人世界观的剧变,而非诗中名词的古典或现代。中国新诗的现代性,在于诗人是否具有现代性、是否属于王国维所说的“完全之人物”。巴列霍又举例:“无线电的用途不单是让我们说它是‘无线电’,而是为了激发出新的紧张情绪和更深刻的洞察力。”能否在“马车”“书信”这些旧名词之间,建立起飞机般的激情、无线电般的洞察力,是对新一代诗人能力的考验。
   旅法学者程抱一说:“好的传统中包含着现代性。”也就是说,优秀的传统诗歌、传统诗学思想,必隐含当下写作的基因,否则,它们就没资格进入传统——像马车中暗藏飞机、书信中埋伏无线电。现代性并非无本之木、破空而来,而是源远流长如大河,在不断流变、更新中保持冲击力、活力。一切现代性、先锋性,都充满进入传统的渴望,以便生发未来——
   反之亦然。博尔赫斯在谈到卡夫卡时说:“每一位伟大的作家,创造了他自己的先驱者。”
   文学,在一种双向的创造和呼应中蔚然大观。
   王国维关于“大家之作”的标准,动我心弦:“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造作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再次强调了“知见”“情感”“景象”这三者表达的深刻与独到。让我自然而然地想到里尔克所强调的“经验”、庞德所倡导的“意象”、帕斯赞美博尔赫斯所讲的“简朴和陌生”——在伟大前贤的身上,可以辨认、想象出无数后人的面容和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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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沈复《浮生六记》,王国维《人间词话》,都是罕见的文人及其佳作。《浮生六记》,以“闺房记乐”、“闲情记趣”、“坎坷记愁”、“浪游记快”四个篇章切入常态生活,描写了沈复和芸从相知、相识、相恋到阴阳相隔的一生,一窥江南文人的生活简史。作家从初读感受写起,历数藏粥、印章、期约来世、泪眼候魂归等小说细枝末节,俞伯平的研读不倦、序言赞誉及解读,小说的偶得与面世,作家的寻踪不得,多面阐发,徐徐道出作文之法则,中外文人之定律。在一种平实、凡俗、温存、诗意的走访中,玩味古典中国有始有终的爱情模式,慨叹时光的变性术与地理、人心的手术。《人间词话》,以人论词,以词辨人的诗学名著,也是“词话人间”——诗情词意,即人心。在王国维看来,情真、意深则自有境界。著名的“三境界”之说,谈的依旧是大于诗学的人生哲学。既要“合乎自然”,又要“邻于理想”,无论做人、作文——“有境界则自成高格”。他最先提出德育、智育、美育主张,理想中的“完全之人物”,旧德新篇、美酒真茶,贯彻思想与肠胃。作者从王国维到旅法学者程抱一、秘鲁当代诗人巴列霍,由诗歌传统到现代性,关于“大家之作”的标准,到里尔克的经验、帕斯的简朴和陌生,陈寅恪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将好友之死与屈原之死并论,新一代诗人及其语言必须保持独立和自由,如何在“马车”“书信”这些旧名词之间,建立起飞机般的激情、无线电般的洞察力。两个不同时代的文人,却有同一种骨节,即“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两篇随笔,且读,且感,且赞,随性而发,自由漫笔,却是地道的明悟与思考。流年力荐。【编辑:芦汀宿雁】【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F201811010003】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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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芦汀宿雁        2018-10-26 22:14:16
  沈、陈之间的夫妻生活,如江南枝条上的细碎树叶和花瓣——这枝条,在世态炎凉中,坚持抽出若干树叶和花瓣,令人心碎。
   喜欢并向往,这一对平凡如水,却鹣鲽情深的夫妻生活。
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
2 楼        文友:戎飞        2018-10-30 09:01:57
  读汗漫老师的随笔,若行云流水,又若与智者交谈。
   极其赞同真实与审美。在这个充满物欲与极速膨胀的时代,真实与审美,显得那么势微,又那么高古。在这篇字里,分明有一颗赤子之心。
以字入茶,闲煮光阴,度清欢。
3 楼        文友:纷飞的雪        2018-10-31 18:53:12
  《一卷星辰》这本书实在是太棒,是我眼中值得重读的经典。感谢汗漫兄对流年社团的支持。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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