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山峦起伏连绵，极目远望，更迭不休。春风撩拨，带来了雨云，缱绻了苍凉而去；高远的天一下塌低，显得不那么遥不可及，亲切了许多；再来了几场春雨，便冲刷尽枯黄，草木都润上了清凉的绿；沉默一冬的鸟，重上枝头，啁啾啁啾要啼出久藏的寂寞；山涧小溪叮叮淙淙，流光滟滟若美人含情流眄，一派的纯媚，漫山的落英。
　　 踏上腻软的湿泥，悠悠地走入山林。山林里，木叶滑落着雨珠，滴答滴答，且伴着清脆的鸟啼，在最美的景里和着最美的音。偶尔一两只野物窸窣而过，悄然跟上，即便未能一睹，却也是怡人的趣事。假若遇上初霁日昱，那更是难得的美景。草木上还结着清凉的露，阳光一来，透过零碎的缝隙钻入木林之间，霎时，波光流转潋滟，似颗颗七彩的珠石光芒漫溢，光亮了四周，直窜入你的眼里——直至你的眼也如熠熠的珠。待到从草木簇拥中寻得一条小径走出时，盛情的露，早已润透你的衣，就连那春泥也附上你的鞋，或许还夹杂了几缕草丝。这盛情，虽让你难以厚颜承受，但想及还未至过小溪，便也欣然受之。
　　 夏至，群山褪去了懵懂的绿，变得深沉起来。溜溜的风吹过，草木沙沙曳曳。若微风吹过沧海，碧波起起伏伏，一浪方去，下浪又至，不知几时方休。而沨沨风声，不时夹杂几声鸡鸣狗叫，真若不跌的浪声，甚至于多了几分生气。或许不仅如此，闭上眼细细地听，这声音把你的思绪拉得很远，幽幽的、邈邈的、茫茫的，飞越了重重山峦，直飞到天疆。那里模糊一片，独自置身于中，绝尘之意陡然而生。这时，几声鸡鸣和狗叫，又兀地把飘散得极远的思绪拉回，回到这重重山内。睁开双眼，草木依旧悠悠地晃着，一浪接过一浪。或许新起几处炊烟，缭缭绕绕，汇入云霄。只是方才的冥感，游摸间再寻不得。夏夜，星如冻雨，在一片苍茫中，冷芒四放。虫鸣如雨般骈集，骈集如天上的星，那么幽远，又仿佛触手可及。可星四季皆有，只是这虫鸣——真的寂静，寂静里醉人的音，动人肺腑。在悠扬的音里，有时流下清凉的泪，总翘盼它能化作冻雨般的星，这样就能永恒地听到来年的虫鸣。
　　 秋初，草木犹绿，稻草可早早地扎成了草垛，称娖地落在干涸的稻田里。不得不感叹大自然：竟令昔时嫩绿的稻禾干枯至此，甚至，干枯使它僵硬，微风中飞舞不起。真庆幸我能在它们的艳羡中四处奔跑，欢笑，仿佛永能如此。就若乡亲们一样，在我有限的记忆里，日复一日，不知扎过多少草垛，不知栽种多少秧苗。秋渐深，雨便渐多。群山像是避羞，隐在氤氲的水雾里，让人看不清。冒着凉寒在水雾中走一走，偶尔能遇见一两个老人，背着背篓，拨草入林；偶也能遇见在山林间伐木的壮汉，“坎坎”声中浑不觉压塌了老人腰的秋寒，在这愁秋的雨中，显露壮年的美。
　　 即使红叶娟娟，漫目凄楚不可言。秋水可是越发的美了。春天百花竞艳，所以春水不得不逊色几分。夏天闷热，只在意水可消热，不可避免地难以静心去欣赏它。唯有秋，无春之娇美，无夏之暑热，又不似冬天凉寒得令人无心赏水。家屋幸倚水而落，隔窗而望，便是小溪。潺潺流水，湛清如透明的水晶，在这晦暗的秋里，更显美的光茫。可欣赏秋水最好的方式，不是看，而是听。在夜里，温暖的屋里，细细地听。万籁俱静，唯一条小溪汩汩而流，流到地势骤低处，叮叮咚咚断续的伴奏更显它的轻灵。这轻灵如我的魂灵，又回到了春夏，又看到了漫目的落英，又想起了夏夜里冻雨般的星与渴望凝成冻雨的泪——还有那逝去的虫鸣。及至天晓，魂灵已跟随小溪，去了很远的地方，一路濯涤。
　　 凛冬，霜雪覆盖了一切。骇人的静，纯粹的静，所有的声音都埋葬在霜雪之下。连片的山林，由翠色变得惨白，连绵而去，忍顾苍茫。老屋在北风呼啸中，泰然安落，久历沧桑的老屋，又迎来了凛冬。小孩儿应是喜欢冬天的，可对于老家的小孩儿们来说，处处是山林沟壑，处处是险巇的山道，凛冬便没有什么值得快乐的了。
　　 不甘寂寞的大人们，踏着草绳缠绕的鞋，消隐于雪花中；而小孩永日看着雪花娟娟，在暖和的炉火旁消沉着意志；老人身弱，也只得或昏睡，或静坐，消磨殆尽的岁月。沉默的老屋，沉默的天地，萧萧的风声，间或“滋滋”的碳火声——燃成了灰烬，又复新碳。北风呼啸，天苍地茫，骇人的默——老家的冬。
　　 经过了寻趣、懵懂的娇春，我在夏的星空里带着冥思离开了老家。多年来始终回忆不清秋冬的人事，只在星空一人的时候，想起些许。或许是忘了，或许是其他的，总之，就是不大记得秋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