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面若桃花向阳开(散文)
一
每天清晨,当一抹微曦从远山背后偷偷钻出来时,连连打着哈欠,起身,穿衣,收拾床铺。待一切妥当,第一件要做的事,无非就是以清水濯面,洗去一夜的困倦或梦魇。深夜,万籁俱寂,星子羞涩地眨着睡眼,借着灯火,同样也要打来一盆清水,洁面洗足,用以祛除整日奔波带来的尘灰与困顿……这是过往几十年的时间里每日必做的两门功课,仿佛就是一场不可或缺的仪式。我喜欢清水滑过面颊的那份怡然与喜悦,清爽,润泽,就像脸上的每个细胞都是久旱的禾苗,急切等待甘霖的滋养。这也是一日两次的修行,像僧人禅定,在清流的荡涤下,净面,净心。若是秋冬季节,盆里的水汩汩冒着热腾腾的蒸汽,掬一把,敷于额头、颊上,那潜藏于水中的温暖瞬间穿透肌肤,渗入血管,融入血液,向着心的方向悠悠奔去。整个人,也由此而变得周身温热,心有戚戚,柔肠百结。现代科技不断变换着洁面方式。早年,并无香皂、洗面奶之类的洗涤用品;而今,诸如此类的日常用品却是名目繁多,大把大把赚取着那些酷爱靓美的女子手中的钞票。而我,多少有些倔强和偏执,极喜欢双手搓动香皂时那种温润顺滑的感觉,也喜欢它如同女子光洁的手掌,轻轻抚过面颊的亲昵与温柔,以致妻多少次劝说我换用洗面奶,我都迟迟不肯接受。
洗脸,自然可以洗掉俗世荡染的尘灰,也可以洗掉肌肤渗出的油脂,甚而,还能洗去眼角的泪滴,洗去往日的种种忧伤与不如意。然而,它却难以祛除岁月缓慢爬过面孔时留下的痕迹。透过那面薄薄的圆镜,镜中的容颜日益苍老——额头,深镌着三道弯弯的沟壑,像是蠕虫蜿蜒而过遗留下的可恶粘液,纵然日夜反复搓洗,终究无法将它彻底去除;法令纹更加张狂,即便面无表情,它也照样赤裸裸地牢牢盘踞在鼻翼两侧,像是在无情地嘲笑我对抗时光的无能为力;眼角眉梢,还有早已失去光泽的脸颊,不知何时,星星点点,洒满大大小小黑褐色的斑点,就那样顽固地恣意暴露着人的年龄,似乎,恨不得向普天下的人大声宣告:我叫老年斑,我就叫老年斑!
看来,洗脸是洗不掉它们了。即使一日两洗,甚至一日三洗,终归再也不能将面容清洗得如新月般光鲜,似初阳般艳丽。
二
究其实,洗涤这样的事,并非天生养成的习惯,尤其是出身于乡野的泥猴子们。
未记事前,并不知晓母亲是怎样给我清洁脸面、清洁身子的。长大后,也始终没有向母亲求证过。总觉得,如此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完全可以稀里糊涂忽略过去。只是刚刚懂事后,却因不肯洗脸没少挨母亲的呵斥与责怪。
乡野的孩子大多野性,爬墙登树,上房掏鸟,下河捞鱼,整日没个停歇。弄脏手脸,挂破衣服,都是家常便饭。每每从田野里一溜烟跑回家,都是脸如小花猫,身似小泥鳅,想找块干净的地方似乎都不大可能。母亲见我回来,常常无奈地摇摇头,伸出大手,一把提溜住我的衣领,将我生拉硬拽到脸盆前,大声呵斥着,容不得我有一丝的挣扎与反抗,一手摁住脑袋,一手撩起清水,从额到颔,再到颈项,细细清洗几遍,才允许我抬起头来,用毛巾将混杂着泪水和洗脸水的小脸蛋擦拭干净。母亲的手粗糙,如同枯梅的枝干,擦得脸生疼,加之,这样的事明显就是“暴力”强迫,于天生叛逆的我来说,自是从头到脚横生出强烈的逆反情绪,以至于开始抵触洗脸,拒绝洗脸。
但母亲又焉能听任儿子养成邋里邋遢的坏习惯?她总要想着法子规诫这匹任性的小马驹。
母亲爱编故事,也爱在满天星斗的时候,盘腿坐在土炕上,就着昏黄的灯火,边做针线活,边给躺在身边的一溜儿儿女讲故事。
“从前啊,玉皇大帝闲着没事的时候,喜欢到人间游玩。他看到人们一群一伙地在田野里又唱又跳,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就高兴得捋着胡须笑起来。可过了一会儿,玉皇大帝皱起了眉头——原来,他看到人们不分男女老少,个个灰头土脸,连衣服都没穿,顶多围着点树叶勉强遮羞。玉帝心想:人可不是猪狗畜生,总不能不开化、不懂得礼教,要不然,还跟猫猫狗狗有啥不同?
回到天宫,玉皇大帝就命令金牛星下凡宣布圣旨,让人们每天一律三打扮一吃饭,还要打扮得齐齐整整像模像样。
谁知,金牛星领命宣旨,一不小心,倒把玉帝的圣旨记反了,糊里糊涂告诉人们,一天之内一律三吃饭一打扮。
过了一些日子,玉帝想看看人们的生活到底有什么新变化,就又下到凡间游玩。果然,发现人们的衣着打扮有了很大起色,但又发觉人们不再开开心心地唱歌跳舞,反而在地里辛苦地劳作着。玉帝大吃一惊,一打听,才知道是金牛星误传圣旨,下界的人们为着一日三餐,必须一年四季辛勤耕种,方能勉强糊口。玉皇虽然很生气,可是人们早已养成“一打扮三吃饭”的习惯,没奈何,只好把金牛星打回原形,贬到凡间帮人们耕田耙地、拉车推磨,成了人们赖以生存的帮手……”
母亲笑笑,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沉醉于故事中的儿女们,又伸手摸了摸我的头。
哦,却原来,这每日“一打扮三吃饭”的习俗还是金牛星误传圣旨定下的规矩。小孩子爱听故事,更愿意相信这些故事。在母亲温热的大手抚摸下,我吐吐舌头,扮个鬼脸,扭扭捏捏,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自此,再不忤逆母亲,乖乖地,开始自己学着洗手洁面。
三
习惯,就是一个顽固的倔老头,喜欢一条道儿走到黑,即便用九头牛拉拽,他也不肯轻易回头。譬如这张脸,早已习惯清水的日夜滋润,倘若因断水而被迫中断,总觉得脸上皱巴巴难受,甚而,隐约像是脸上不小心挂上了杂乱的蛛网,丝丝缕缕,纠纠缠缠,痒痒的,直惹得人心里烦乱不已。
及至年长,读过几本书,才渐渐知晓,这洗脸洁面,又哪里单单止于个人的卫生习惯,更多的,还是一种礼节——一种敬畏天地鬼神、尊重他人人格所不可简省的庄重仪式。
史载,历朝君王每逢祭祀封禅、登临大宝,抑或接见贵客,都要斋戒三日,沐浴更衣,以示恭敬。大明朝崇祯十五年(1642年)四月六日,崇祯皇帝在北京东华门举行社礼,为天下苍生祈福。沿途清水泼街、黄土垫道自不待言,钟鼎、号角、旗幡等礼器更是焕然一新。临到大典之日,崇祯皇帝沐浴更衣,衣冠整肃,敬天拜地,祈求神灵降福。只不过此刻的大明朝气数已尽,纵使他怀揣定国安邦之心、经天纬地之志,虔诚礼天敬地,终归也未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
三国里,刘玄德三顾茅庐,在两次均未得遇大贤之后,“荏苒新春,命卜省揲蓍,择日已定,遂斋戒三日,薰沐更衣,准备鞍马车仗,再往卧龙岗谒诸葛孔明……”
从这一段描述里,完全可以看得出,玄德欲得大贤的那一颗谦恭礼敬之心。
岂料,一行人辗转到达卧龙岗,孔明先生竟然昼寝未醒。玄德只好叉手立于阶下等候,乃至“浑身倦困,强支不辞。”
更有趣的是孔明先生的表现——
孔明忽醒……翻身,问童子曰:“曾有俗客来否?”童子曰:“刘皇叔在此,立等多时。”孔明急起身曰:“何不早报?尚容更衣。”孔明转入后堂,整衣冠出迎玄德。
贵客谦卑有礼,主人自然不敢怠慢,孔明转入后堂更衣戴帽,直待将衣冠整理得齐齐整整才肯出来会客,亦可见孔明对贵客的尊崇与敬重……
修脸饰面,如同雕刻内心。面孔洁净与否,衣冠是否齐整,一定程度上也在透露着人的心性长相。自古以来,岂止君王、士大夫及普通士子常以焚香沐浴、斋戒更衣表示庄重敬畏之意,即便一介草民,凡临重大节日,也绝不会草率行事。
旧时,少女出闺嫁人,民间普遍流传着一种绞脸的习俗。
绞脸,又叫开脸、开面。在新郎迎娶新娘子的前一夜,由一位公婆丈夫子女俱全的长辈,使用一根细麻线,交叉成三角,在新娘子脸上反复绞动,用以去除皮肤上细小的汗毛。汗毛拔光,肌肤光洁白净,娇艳得如同盛开的桃花;眉鬓修整,毛发整肃,容颜自是焕然一新。这样的一种洁面方式,于出阁的少女而言,是一场别开生面的成人礼,更像是辞旧迎新的一个祝福仪式。经过绞脸的女子,仿佛由此获得新生,那一扇美妙的婚姻生活之门,正等待她徐徐开启……
四
有时,我也在想,烟火红尘中的男男女女,于每夜洗漱完毕才肯登床休息,他们的心里,是否有着与旧的一天断然告别的决绝;次日凌晨,精心整理衣衫,耐心梳妆打扮,是否也有着凤凰涅槃般迎接新生的欣喜与欢畅?于我,渴望着这样的新生!当鲜红的初阳映照着如银的清流,我似乎在潋滟的水波里看到了一张脸,一张同样灿若桃花的年轻面庞,向着朝阳嫣然绽放!
或许正是如此吧?不止我,世间的每一个人,每每洗脸,统统都要摆出同一个姿势——弓腰,低头——哪怕是帝王将相,也不得不低下他们高贵的头颅。水能荡涤人们脸上的污渍,也能洗刷人们内心深处潜藏的积垢,最终,还人以洁净的肉体与灵魂。弯腰,低头,又何尝不是人们感恩于造物主的神奇馈赠呢?
作家指尖在一篇散文中讲到弘一大师洗脸的故事:弘一对盥洗用水极其讲究,先把清水倒进白纱袋过滤,洁面后,再把白纱袋倒翻,让生物重返水中。这样的洗脸过程,有了对水的感激和小心,也有了对万物和生命的恭敬,于此,便有了心怀大千、护生、护己的自觉,懂得了爱和慈悲。
是的,日日洗脸洁面,洁净己身己心,也在无言地表达着对天地、对他人的礼敬,对生命之源的尊崇与感激。世事沧桑,青春不再,可人一旦参悟爱与慈悲的深意和力量,便又向神靠近了一大步……
文章有新意,也有深意,受益匪浅!
问好,祝佳作连连!
泥猴反叛到主动洁面的生活情节,三顾茅屋刘备与诸葛互重互敬的历史故事,出阁女儿的绞面习俗,引而深之,由表到里,从肤表到内心。
这等写作的散射法,用词的古典味,确然是得了传统文化的浸润。
向墨梅学习。
注重仪表,勤清洗脸颊,既尊重他人又是最自己的形象负责。
这篇文有一种力量,有一种精神气。
俺每天洗脸,光顾着看那沟沟壑壑了,从来没有想到洗脸的新生意义。
摘下面具便洗脸,接下来墨痕老师要写啥呢,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