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为少年，再见别暮春。
　　 很长时期以来，我对初中处于一种失忆状态，这不仅仅因为岁月久远，因为同学多星散各地，因为曾经班长的意外身亡，因为从没有一张合影，更因为，我们中学多年后的取消。崔颢诗曰："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知天命之年，我希望找到少年时期早夭的同学的消息。
　　
　　 一
　　 2017年，我们几位初中同学，一同回到三十五年前的故乡去。三十五年前，我们一起离开本乡，到百里外的县城，高考后再到京城和各个城市，突然怀念故人，我们共同的同学，也是我们初中一年级和二年级时的班长，吴国斌同学。他已经意外离世整整三十七年了。
　　 1982年，吴国斌同学意外死亡。他死在自家的屋里，吊死在屋子顶梁柱上的一颗钉子上，目击者是他三岁的弟弟。
　　 据他的爷爷讲，吴国斌逗他的弟弟玩，满不在乎用绳子自挂钉子，做挣扎上吊的搞笑怪样子，但不小心导致窒息挣扎不得，而幼小的弟弟根本无力帮助，何况他还在咯咯傻笑，以为是一个好笑的样子。国斌仅仅几分钟就气绝身亡。出去抱柴火的爷爷听到小孙子的连续笑声和叫声，回到屋里，当时吓得头发竖立。他忙不迭地放下孙子，再救助时已经迟了，在瞬间生命之树陨落枯萎。
　　 对当时十三四岁的我们来说，这是令人震撼震惊的一课！国斌的少年夭折，当时并未引起人们过多的猜想。他是一班班长，家庭幸福，人品上佳，学业优秀，是乡中学老师公认的大学苗子。他的离世，在柳家中学范围内激起来的普遍的喟叹和惋惜：多么优秀的学生，多么健康的青年，就这么轻易地离开了世界。
　　 一九八二年他出事后，恰同学少年的我们，充满了少年人的思念和苦涩。有几天时间里，我无心学习，头脑昏昏沉沉，内心里充满酸涩恶心的感觉。在午后自习的静谧教室里，我好像看见国宾的灵魂在飘荡，又好像听到了吴国宾开朗的笑声。国宾既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又是我在班级里最敬佩的同学。
　　 国斌去世的前日，我们中学在公社大礼堂召开了表彰大会，我们两个还在议论高中的前景，议论将来回到家乡做出贡献的前景。当然我们也议论坐在前面的副班长，我们都很喜欢的秀莲同学。那天印象最深的是，公社书记的双胞胎之一上发言，要好好学习实现四个现代化，当说到2000年实现四化时，他清清楚楚地说：到20000年实现四个现代化。当他读出四个零的时候，全场马上嘈杂起来。返校的路上，大家都在议论两万年实现四化的事情，国斌却对我提起了他念念不忘的一件事。他前几天经过卢家一片苇塘时，清晰地看到一条大蟒蛇，盘在土堆之上，向他昂首吐信。当时他落荒而逃，当时常在梦里惊醒。我对长虫同样恐惧和厌恶，只能安慰和提醒。
　　 所以我对表彰大会和返校之路上的对话记忆犹新，是因为这一切都成为了那个春天的绝响。次日傍晚，国斌死亡，正如那个春天永远消失了一样。国斌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陷于一种头晕脑涨的状态中而不能自拔。许久之后，才能对那个春天发生的事情，从结果到开端，从开端到过程，从过程再到原因，从原因似乎又发现了鬼神迷信般的过程。此后，我们都知道了人生而坚韧顽强，人生又何其脆弱易折！
　　
　　 二
　　 我和联系上的两位同学房春全和刘凤如，再次说出了当时的感觉，他们都有强烈的同感。当年，卢家村交通十分不便，没有任何车辆通行，国斌只在周末才回家，其余时间都在学校住宿。因交通的不便，我们都从未到过本乡的这个村庄。
　　 三十多年后，我希望有一天来此寻找同学，到这个从未到达的乡村。我们想看看他的父母，弟弟，或者他的爷爷。据房春全说，事后，他们全家去了另外的村子。
　　 这期间，我曾经多次返乡，每次都会看一看自己的母校。经过原来的初中校门，那里早已经换上了“辽宁省北镇市山江辣根厂”的招牌，柳家中学已经消失了，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消失在柳家乡的光荣与梦想之中，更消失在许多学子的怀念之中。我们的中学创办于1969年，44年历史，至2013年合并进入相聚90华里的北镇中学。百度上尚有介绍：“北镇市柳家中学位于201国道旁，交通方便。东沙河畔，中盘路旁，有我们美丽的校园——北镇市柳家乡初级中学。校园里，书声琅琅。琴房中，歌声飞扬。我们有着共同的梦想，带着梦想展翅高飞，飞向远方。今天，‘团结、务实、清廉、高效’柳家中学领导班子率领全体师生已经实现了‘管理科学化，设备现代化，教学高效化，校园园林化’目标，正在使柳家中学这条船驶入快速发展的航道。我们坚信：柳中的明天一定会更加灿烂、美好。”以上百度上仍然残留的柳家中学介绍，令人不禁唏嘘长叹。柳家中学取消的成败得失，留给后人去评判吧。
　　 我知道，去卢家村，要经过柳东村、夏家村、新风村、宇宙村，那里是全乡最偏远的一个村子：卢家村。当年这里曾是三条河流交汇的新立湿地的组成部分，主要是流经柳家乡的庞家河的最下游，后来围垦后成为了一个村庄。今天，这里依然是全乡最低洼的村庄，依然有大片的芦苇塘。
　　 这些年来，我们一直在路上，却始终没有忘记这个模糊的身影。所以怀念，因为柳家中学曾经培养了柳家乡近百位学子，考入全县的重点高中——北镇高中。因为偏僻的柳家中学竟然产生了一批优秀的老师，带出了多届优秀的毕业生，为偏僻乡村的众多寒门子弟成为天之骄子的大学生，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柳家中学鼎盛时，全县人口最少、学生最少的柳家中学，重点高中和第二高中升学率竟然在全县排名前列。回忆初中，我们永远不会忘记我们一班英年早逝的同学——我仿佛看到了曾经那么热爱生活、充满朝气、有热情有思想有追求，过早离开我们挥手远去的亲爱的同学。
　　 生长在柳家的孩子们对于这个偏僻的乡村总有一种难舍的情怀。行走于四县交界的村屯，路过柳家中学，都要驻足摸摸门口的围墙和大门，寻找少年时的生活印记。通过黑山的朋友，查找从柳家转入的国斌父母一家，未果。
　　 我也希望查找到从柳家中学转学到黑山县的梁旭。那时，国斌还在世，初一下学期，眉清目秀的梁旭同学，担任卫生委员。那时除体委外，其彵班委学习成绩都属一流，梁旭也不例外，他身上自有超出我们的聪慧和洋气。惜乎，一年级下学期他父母搬迁，又转学到黑山县中学，我因为朋友的离去，思念和失落了好一段时间。后来明白，柳家中学过于偏僻，有能力的父母会尽量把孩子送到县城的。但是黑山与北镇是两个县，由初中到高中的交集也没有了。
　　 我们也深知，世间沧桑人事，多有悲欢离合，小者如萍水相逢，大者如生死契阔。对于已渐陌生生了隔阂的故乡，我们只能更多的是远观和回想，而走近和触摸是越来越不容易。
　　
　　 三
　　 2018年国庆节回乡，我与家兄三哥一拍即合，决定在省亲之余，驱车前往柳家乡南部的几个村屯，包括吴国斌当年所在的卢家屯。从柳家乡政府到最南边的卢家屯，有十多里地。可以想象，如今道路是柏油马路，当年可是砂石路，路况肯定更加崎岖难行，前往政府或柳家中学的大人和学生们，或步行，或骑车，把孩子们都累坏了。当然，柳家乡周边村，最远的还是双家屯，都步行两个多小时才能到。在路上，我们又碰到了两个大群，一个是羊群，一个是牛群，模样凶恶的牧羊犬前后照应着。为以防万一，我将车窗摇上。牧羊犬应该是德国的大狼狗种。卢家屯第一大户是老门家，却已经没有任何曾经在小赵家屯居住的老门家的消息了。
　　 卢家屯给人的第一印象是脏乱差，道路泥泞，苞米茬子布满道路，加之正在修桥，全是胡乱堆放的黑土。我们本想向屯里开车，窄道对面开来一辆大卡车，不好错车，我们索性倒车回到路口停下。桥下大沟，原来应该是一个像河流的排水沟，却已经没有了一丁点水。我们胡乱拍照，正在桥边拉土的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问我们做什么，我们告诉他来此溜达，看看多年的卢家有无变化。他听到“变化”两字，明显有些牢骚，说哪有变化，要说变，只是更差了，去五大队的大路也没有修好，漫水桥都年久失修了，被人告状修上后，又被扒了，最终问题还是没有解决。漫水桥下边本来都是石头，十分结实，荒废后，村里无钱维修。屯里的自来水也总坏，通了坏，坏了通，终于管道也坏了，卢家成为柳家的落后地方。
　　 我问村民，可否听过老吴家，一个读初中的孩子死亡之事。那是我的初中同班同学，班长吴国斌。中年男人说，那家叫吴庆贵，很早就搬到五大队去了。他家大儿子死后，小儿子还很小。当年，吴国斌才上初中一年级，他在家用一个小细绳子吊在柱子上的一颗钉子上，假装着上吊逗弟弟玩，结果一下就岔气了，弟弟才两岁，及至大人发现，已经气绝身亡。他学习优秀，以他的能力，必然能够考上大学。世界上有不少人拿假装上吊开玩笑，有时一个寸劲，就真的会被吊死。
　　 三哥说，他早年下乡时，卢家屯还是十分利索整齐兴旺的一个村子，如今这么乱了。我们离开时，农民还在抱怨着“没人管，没有钱”之类的话。可以感到，卢家屯是这几个村里最破败的，青堆子村虽然脏，但那是养殖户造成的，是发展中的问题，而这里是缺乏治理的原因。
　　
　　 四
　　 2018年秋末，我们终于通过在五大队工作的孙哥，查到了吴国斌弟弟的电话。与吴国新通上电话，告诉国新，我们是他哥哥的同学。当时国斌是初二班班长，邸秀莲为副班长，李春忠为学习委员，梁旭为生活委员。国新说，那时他才三岁，他哥哥十四岁，后来听大家都说是哥哥逗弟弟玩时出的事。那时不像现在，出事后大家都害怕，同学不敢来看。老爷子吴庆贵今年八十岁了，吴国斌出事之前，他的全家就要从卢家迁到五大队了。吴国新在电话里告诉我：“我们家不是下放户，我爸是沈阳航校（现沈阳航空大学）毕业的，分配到陕西延良公司空军二厂。那时为了解决全家户口问题，咱家不是农村户口吗，就我爸一个城镇户口，然后去陕西呢，我妈能变成城镇户口。我姐和我哥变不了，然后我爸就从陕西回来了。回来只能进五大队劳改农场，才能把全家变为城镇户口。正变户口，那年国斌没了。当时住在卢家村，现在与新风村合并在一起了。我爷是八五年过世的，当时我六岁，才记事，这我有印象了。我姐在黑山工作，属龙的，五十四岁了。我爸妈体格都很好，先是在五大队中学教地理，中学黄了后，到粮库当主任。退休就直接在粮库退了。我孩子今年十四岁，我四十岁了。“
　　
　　 五
　　 薛道衡诗曰：“入春才七日，离家已二年。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三十多年后，我重新寻找回忆当年的同学，当年的班委会。梁旭，我们班的卫生委员，虽然他仅仅同学一年，却再未见面。
　　 经过不懈努力，辗转联络，终于找到三十六年前的同学。电话中了解到，梁旭当年是因为姥姥家在范家而来柳家中学读书。起初，他在范家小学五年级读书半年后，顺利上了柳家中学，每日步行三四里路到校。一年后，因姥姥过世，无人照顾，遂返回黑山一中读书，一年后又回本乡中学读书，中学读了五年，上高中后考上专呼尔浩特交通学校，毕业后进入交通系统汽运公司，现在盘锦工作，家人都在盘锦和沈阳。
　　 梁旭兄弟两人。他对吴国斌印象深刻，离开后见过刘凤如，很惊讶刘凤茹成为了优秀的人民教师。
　　 相逢为少年，再见别暮春。我们相约，家乡相聚。
　　 人世间，许多时候，无论是苦心寻觅，还是途中偶遇，那些美好的人与事，都要倍加珍惜，别奢望下一站还有原样的风景，错过的东西或许就是无期。
　　 此事已明，心事将了。黄鹤已去，此地空楼，一去不复，白云悠悠。愿桃李芬芳的少年同学吴国斌，在天堂快乐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