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晨光躺在宿舍的钢丝床上，久久不能入睡。隔壁房间关了一只狗，声嘶力竭地叫个不停，听着让人心烦意乱。
　　 他点上一支烟，望着烟雾缭绕的天花板发呆，这情景像极了两年前，他退伍前的最后一个月。那段时间，他也喜欢像现在这样，点着烟，望着窗外的高楼大厦发呆。
　　 其实，在退伍的前一年，他就有一种心力交瘁的感觉。也许在一个地方，做同样的工作太久了，容易产生这样的感觉。所以他主动找到部队领导，申请去九号哨所，领导很诧异，因为九号哨所设在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一般情况下都是犯了点错误的战士在那里驻守，多少带点发配的意思。然而领导还是批准了。
　　 去九号哨所的路上，经过一个小镇，李晨光在那里下了车，在唯一的超市里把背囊塞得满满当当。出来时，天空已经飘起了鹅毛大雪，不远处的台阶上蜷伏着一团黑黑的小东西，走近才看清是一只黑白相间的小狗，应该出生还没多久，走路不是很利索，稍微蠕动了一下就再次盘起身体，卷着小尾巴，一双黑漆漆的眼珠定定地看着他。
　　 一人一狗就这样对视了几秒，一个路人在旁边说，镇子里没什么东西吃，大狗又不愿意带，肯定会冻死。李晨光想了想，把小狗轻轻捧了起来，走出镇子，从山路进了九号哨所，和驻守的同志办好交接，简简单单就安顿了下来。哨所有点像战争年代的碉堡，坐落在重峦叠嶂中，分两层，下面一层住人，上面一层用来瞭望。伫立良久，他自言自语道，还不错。然后在二楼转了转，又抽了几支烟，天就慢慢黑了。他下了楼，自己煮面条吃了，剩下的倒进一个瓷盆，喂给狗吃了。那狗还不怎么会吃东西，他几乎是把它抱在怀里，一根根地喂下去的。小狗吃完面条，黑漆漆的眼珠竟有些晶莹，仿佛泛着泪光。李晨光笑了笑，你个小东西，还知道感恩，看你这么一点点大，以后就叫“点点”吧！
　　 晚上睡觉，李晨光把点点放在鞋盒里，刚好占用一半空间。他又找了些烂衫破布，把点点裹得严严实实，这才踏踏实实地去睡了。次日醒来，点点却不在鞋盒里了，那些破布在房间里散落一地。他吃了一惊，找了一圈，才在床底下发现了这个小东西。一点都不乖。他说。
　　 这样过了几天，点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成长起来，慢慢能在哨所里蹦蹦跳跳了。有一次李晨光在吃火腿肠时，给点点切了一截，这是一个很让他后悔的决定。以后他只要拿出火腿肠，包装纸都没有撕开，点点就会兴高采烈地飞奔而来，舔着他的脚叫嚷着转圈圈。爱上火腿肠的点点，马上展示出它对美食的鉴赏能力：此后它很少吃面条，喜欢吃肉。有时候李晨光在面条里面夹杂一些火腿肠和肉片，点点会很有耐心地把肉片、火腿肠和面条分门别类，然后慢慢品味。
　　 整个鞋盒都放不下点点了，李晨光花了一个下午给它搭了个窝，并画龙点睛地从一个包装盒上剪下“福建泉州食品加工厂”几个字，给狗窝做了一块匾，然后，他笑容可掬地负手凝视了很久。
　　 点点就像是一个顽皮的孩子，它先是死活不愿意搬进新家，李晨光费了好大劲把它强行安置后，不到两小时，它就把李晨光精心设计的“地毯”拽了出来，又从“房顶”破壁飞去，弄得哨所一片狼藉。气得李晨光手持树枝，追得点点狼奔豕突、躲进床底下才罢休。
　　 有一次李晨光在二楼眺望，点点居然爬楼梯跟上来了，但以它的实力，还只能上楼而不能下楼。为了让它掌握下楼的技能，李晨光可谓是煞费苦心。他把火腿肠切成许多片，每隔几级台阶放一片，然后站在底下，用充满鼓励的眼神看着点点，“下来，点点，你可以做到的。”
　　 点点用充满渴望的眼神看着火腿肠，瑟瑟发抖地犹豫良久，直到李晨光彻底失望。李晨光灵机一动，狠下心来拿出一大根火腿肠切了，每级台阶放了一片。然后就看见点点跌跌撞撞地一路滚了下来——当然，它没有忘记吃掉所有的火腿肠。
　　 点点掌握上下楼技能后，只要不是雨雪天气，李晨光会带着它一起巡逻，整个山林间经常响起“点点！”和“汪汪！”的应答声。然而好景不长，点点突然一天天憔悴起来了，眼神忧郁，连吃火腿肠也提不起劲，整天无精打采。李晨光带它到镇上看了兽医，兽医把点点翻来覆去拨弄了一番，也束手无策，给出一个建议：反正不是什么品种狗，扔了得了。
　　 那天阳光灿烂，李晨光有些精神恍惚走在回哨所的路上，点点脚步蹒跚，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李晨光狠下心来，加快脚步，足足走了四五里地，回头一看，点点仍跟在后面艰难跋涉，他终于心一软，过去抱起了这个小东西。
　　 后面几天天气很好，有种大地回春的意思，李晨光每天带着点点爬到哨楼顶部，一人一狗望着蓝天白云，悠哉悠哉地晒太阳。几天过后，点点竟然奇迹般地恢复了生机，活蹦乱跳更胜从前。这种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春节过后，领导来电话叫李晨光回部队参加演练。这下他犯了愁，带着点点到了镇上，见人就送，送了一天也没送出去。又到网吧登录“五八同城”，耐心详尽地描写了点点的英姿和优良品格，然而还是无人问津。
　　 镇上流浪狗成群结队，所幸本地人性格纯良，倘若放在李晨光的故乡，那里盛行狗肉文化，这些狗绝对活不过三天。点点有一个坏毛病，看见别的狗经过，它喜欢过去挑逗一下，然后兴高采烈地落荒而逃。好贱的狗，李晨光心想，小东西，你还真当你不是狗，是人了。
　　 在菜市场买菜时，点点本性难改，去挑逗一只瘦骨嶙峋的白狗。点点膘肥体壮的体型和脖子上的铃铛太拉仇恨了，白狗勃然大怒，以排山倒海之势扑向点点。不等它靠近，点点已经主动仰躺在地，四肢高举宛若投降。白狗毫不理会它的卖萌，一只前腿按住它肚皮，另一只前腿对着它的脑袋连续来了十几巴掌。在点点的鬼哭狼嚎中，菜市场一片哄堂大笑，只有李晨光一张脸变得铁青。
　　 菜市场和居民区之前隔着一块空地，一只黑白相间皮毛的大狗四仰八叉地躺在垃圾堆旁，整个躯体紧贴地面，薄得像一张纸，乍一看像是一条死狗。点点很快就忘了刚刚被修理一顿的沉痛经历，雀跃着跑到垃圾堆里乱拱，李晨光纳闷地想：你不是很挑食的吗？怎么也喜欢捡垃圾？
　　 大狗被惊醒好梦，不情愿地挣扎着爬了起来，前足拄地，身体和后腿拉成一条直线，做了一个类似于瑜伽的动作，并保持了片刻，这才神清气爽地小跑着去远了。李晨光的眼睛在大狗和点点身上来回巡视，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然后领着点点向大狗追踪而去。大狗住在居民区菜园旁边的煤棚里，里面还窝着几条小狗，它们一家对点点极不欢迎，在木板后面跑动着一顿乱吠。李晨光尝试着把点点塞进去，点点胡乱挣扎，死活不愿意进去，李晨光累得满头大汗，只好无奈地放弃。
　　 李晨光买了一根绳子，把点点套在超市对面花坛里，又放下三根火腿肠，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点点在背后叫得声嘶力竭。到了哨所，李晨光收拾了一下东西，又到处转了转，在哨楼里进进出出徘徊了一下午，最后猛然冲出哨楼，大步走向小镇。远远看见点点垂头丧气地坐在地上，三根火腿肠还是完完整整的。李晨光解开绳子，牵着点点又回了哨楼。
　　 第二天，李晨光背着背囊，牵着点点出发了，先走到镇上，又上了去县城的客车。李晨光把点点装在一个帆布包里面，只露出一个脑袋在外面，点点像第一次坐车的小朋友一样，一双眼珠对着窗外滴溜溜地转动。到县城后，又坐了一趟公交，这才到了营区。到宿舍安顿下来后，他带着点点到了车库，那里有汽车班搭建的一个硕大狗窝，里面养着团长的三只大狗。不等他把点点扔进去，那三只大狗蹦起来吼了几嗓子，点点直接哆嗦着尿了。标准狗窝住不成，李晨光只好退而求其次了，营门口附近的菜地边缘，有一个废弃的兔子窝。他把点点扔进兔子窝，用绳子拴了，放了点零食，然后径直走了。
　　 每天早饭后，李晨光在兜里揣两个煮鸡蛋；午饭和晚饭后，在别人打扫饭堂之前，他赶紧掏出准备好的塑料袋，一桌一桌地收集骨头，为此收获了不少异样的眼光。这些东西都送到了点点的新家，在点点狼吞虎咽的时候，李晨光也会蹲下来抽一支烟，偶尔还和它说上几句话。过了几天，估摸着点点已经适应了兔子窝，李晨光把它的铃铛和绳子都解开扔掉了。那一段时间，营区里有一个公开的秘密：只要到了菜地附近，喊一声“点点”，就会有一只狗跑出来和你玩。
　　 李晨光有时候在营门口站岗，点点会围绕着岗楼蹦蹦跳跳，小尾巴甩得极其欢畅。营区大门外面，有很大一堆沙，大约有三个围墙那么高。李晨光在站岗时，看见一群流浪狗在爬着沙玩，一只接一只，一共是五只，体型都跟点点相当。眼看着第一只小狗就要爬到坡顶，突然一个趔趄，砸在后面小狗身上，顿时五只小狗一只接一只，呈一条线滚了下来。下来后，五只小狗试探着走进了营区，在菜地里面扒拉了一会，慢慢地向兔子窝走去。李晨光充满期待地等着点点出来迎接它的同类，然后成为它们中间的一员。不料点点并未露面，只在砖头后面放声大叫，语气很不友好，五只小狗扫兴地掉头走开，在菜地里追逐玩耍去了。
　　 李晨光在参加为期一周的演练后回到营区，有几个女兵正在给点点喂火腿肠，一边给它摸头捏腿。李晨光远远地喊了一声“点点”，点点马上撇下火腿肠，向他飞奔而来，气得那几个女兵不停骂点点是叛徒。
　　 点点的活动范围越来越大，李晨光经常在队列里面看见点点四处游荡。有一次各单位在饭堂门口集合，听团长饭前讲话。点点就在饭堂门口，卷着门帘，只冒出一个脑袋，目光炯炯地检阅部队，引得队列里很多人忍俊不禁。团长讲完话后，率先走进饭堂，李晨光听见他自言自语道：这狗是谁的？
　　 从此，李晨光再也没见到点点，一直到离开部队。
　　 隔壁的狗已经停止了叫唤，李晨光抽完最后一支烟，关灯睡觉了。第二天起床后，他在院子里活动了一下身体，早有几个人走进院子，给他甩了烟打了招呼，然后去到隔壁房间把狗拖了出来，关进了铁笼子。那是一只纯黑色的土狗，三十来斤的样子，进了笼子后，它反而平静下来，不再挣扎和叫唤，静静地等待未知的命运。
　　 中午的狗肉，李晨光吃得不是个滋味。他突然想起了点点，其实后来他打听到了点点的去向：团长派人把点点扔到来食堂拉泔水的三轮车上，又随着三轮车去了养猪场。
　　 李晨光脑海中出现了这样一副画面：他站在养猪场的山坡上，喊了一声点点，然后就看见一只黑白相间皮毛的大狗迎面飞奔而来，步伐矫健，身躯雄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