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半仓余粮(散文)
“家有仓廪殷实者,可知礼节知荣辱。”年幼时,常听到祖母对父辈们这样说,可惜不太懂,不知晓其深意。及至成家,当㓎润着岁月沧桑痕迹的颗粒归仓时,才真正读懂了“仓廪”的含义。
仓廪,储藏米谷的器具,早期为木制品,属长方体结构,四层左右,下方设有出粮的闸机。在农村几乎家家置办,只是大小不等,均在仓廪正上方,请有笔墨功夫的先生题以“五谷丰登”四个大字,寄寓着农家人的美好期盼。
我家也有这么一个仓廪,祖父传下来的,距今逾70年,因其木质厚重,又以桐油浇注,才得以不被虫腐而完好无损保留下来。
记忆中的这个仓廪,先是被祖母掌控着,它摆放在老屋的阁楼上。第一次看到它,是和堂兄堂弟们捉迷藏所见,它没有上锁,我便打开了。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一个糖果一粒花生,都是极具诱惑力的。在打开的一刹那,果然看到一包石冰糖横躺在稻谷上,它是用厚薄膜包着的,还用麻绳子紧紧捆扎着。我急不可耐地解开了薄膜袋,拿出了一颗,扎好放回到了原处,但后来还是被明察秋毫的祖母发现了,因为在稻谷的上方留下了两个小小的指印痕,为此,堂兄堂弟们因我挨了一顿骂。经不住堂兄的软硬兼施,我只好带他前去再偷,聪明的他知道跳下去有被察觉的危险,便用一截小木棍上绑一个铁钩,这样轻而易举就拿到了馋涎欲滴的石冰糖。
令我不解的是,祖母仓有余粮,为何每天总是红薯伴玉米?一个月当中唯有初一十五才在祖先的祭拜典礼三牲酒茗中取一小杯米伴杂粮煮了,才慷慨地吃一顿香喷喷的白米饭。后来母亲说,尽管日子过得清苦,但只要一想到阁楼上有余粮,便觉得不忧。小时大人的这种想法我无法体会的,但对于留存在仓廪中的记忆,却鲜活如初。
后来,祖母老矣。三分天下,父辈们各支门庭相邻而居,父亲在分得一间土砖屋的同时,哥哥作为长孙,祖母特授之以粮仓。母亲在将仓重新合上时,竟发现底坐处有尊银像,上书“财神菩萨”四字,母亲懂祖母的心思,在对菩萨虔诚的合手而拜之后,对我们三兄弟说,谷仓和神灵一样,是来救助凡间的,以后不要乱动乱翻。母亲掌管仓廪后,小心翼翼,呵护有加,时不时地将仓里里外外擦了一遍又一遍。那时农村人家没有可放物品的家具,粮仓就是百宝箱,值钱不值钱的东西皆放里面,放的最多的便是花生,那是要留至年底到市场卖了换过年物品的。但是饥饿来临,总不容我细想种种后果。在将母亲装花生的蛇皮袋口缝制的青纱线拆除后,我便开始偷了。为了弥补袋内花生的体积不足,我竟然想出了将花生壳掺杂其间,另将袋底割洞以伪造老鼠偷吃花生的策略,躲过了母亲的层层盘问。
由于弟弟大学后谋了一份工作,在家的两弟兄便是哥哥和我。其时长兄已结婚,按照古老习俗,新婚者两人在和父母吃完满月饭后,便要另立炉灶了,分家是自然事。在商议财产分配时,老兄只提到了点土成金的那块面积一分的沃土,说是听老人讲那土晚上有时会发出金黄的光,疑是卧虎藏龙之地,父母应允,自然一切农具归我,包括祖传的粮仓。
嫁穑农事的那几年,仓廪逐渐代替了我的小小银行,用“家藏千斗、仓装百担”形容一点也不太过份。后来日子过得好了,又乔迁新居,那座粮仓在我的整体设计里,被安排在了偏隅之地。我在欣赏房间宽敞明亮的同时,忘却了它的存在。一天回家,发现母亲房间的墙角竟然正正地立着一座粮仓,黄色的新漆,显然经过一番润色。我厉问母亲:“谁搬进来的?”母亲不语,看到我的不悦,良久说了一句:“我看还可以用的,扔了可惜,就喊人搬进来。”第二天母亲趁我去开会,喊堂弟搬出去了。
为了能让母亲高兴起来,又不影响房间的美感,我特意请泥工将最外一间通屋隔断成了两间,前面用于堆杂物,后面用于圈养小鸡。我将弃在屋后的粮仓完整地搬进屋里。母亲看到第三层的仓格有破裂的迹象,说上面两层木板都腐了,就合下面两层吧。当两层的粮仓第一次摆放在杂屋一角,我看到年迈的母亲久违的笑意一点点地在脸上绽放……
前不久,我特意抽空回了一次家,一来为了看看年幼的小孩,二来为了看看高龄父母。临近家门,我便急切的喊了声:“娘!”没有回音,只有怯怯的小女孩轻轻砂说了一句:“奶奶在小屋。”迈入杂屋,我看到两个佝偻的背影立在半层粮仓前,一个用小竹棍在仓的闸口里鼓捣着,一个用手衔着蛇皮袋口,谷子慢慢地流入袋内……
那一刻,我泪如泉涌……
望着那桐黄色的半层粮仓,“仓廪实而知荣辱”的祖母遗训再度在耳畔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