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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一卷星辰:李渔(随笔外一篇)


作者:汗漫 童生,896.0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357发表时间:2018-10-29 16:37:22

【流年】一卷星辰:李渔(随笔外一篇) 一、李渔
   《闲情偶寄》。版本众多。
   我选择笔名“汗漫”,灵感来自明末清初文人李渔《凉州》一诗:“似此才称汗漫游,今人忽到古凉州。笛中几句关山曲,四季吹来总是秋。”1666年,李渔五十六岁了,从南京的芥子园出发,开始缓慢的远游。经燕、秦,于1667年初抵达皋兰,也就是今天的兰州。之后,继续西行,至凉州,写下这首诗,让三百年后的我怦然心动。后来,又相继在其他古代诗人笔下读到“汗漫”二字,隐隐感觉这是前人在为一个20世纪六十年代出现的后生命名——要开阔、自由、宽远……
   李渔就是一个这样的人,对征逐仕途不感兴趣,潦草地参加了一次科举考试未能晋级,就怡然踏上一条无人选择的人生道路,从而造成与同时代其他知识分子们命运景观的不同。他渐渐成为了著名的闲人、雅士、情色小说家、戏班子班主、生活用品设计制造家、环境美学专家、画家、美食家、选美顾问、时尚人士……渐渐成为了独特的“这一个”。荷尔德林所说的“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之上”,指的就是李渔这类人吧。一个清代享乐主义者,资本主义萌芽时代的抒情诗人,在生活的细节处发呆并发现、生发出美感,“充满劳绩”。
   《闲情偶寄》就是这样一部享乐主义之书、生活美学之书。
   全书分词曲(写作中的结构、词采、音律等)、演习(戏曲表演中剧本选择、改编、作曲、念白等)、声容(女子姿态、装扮、风情等)、器玩(几案、床帐等)、种植(木本、藤本、草本等)、饮馔(蔬、谷物、肉类等)、颐养(行乐、止忧、节欲等)各个部分,涵盖了清代日常生活。显然,这也是一部才子之书。一个通才,有体贴万物、美化生活的慧心妙手。比如,他游历西域时随身携带的无臭、描花的便桶,和隐藏炭火以升温的椅子,就是他自己手操斧子、锯子、画笔,反复琢磨而成,拥有自主知识产权。一个奇才、怪才,“似此才称汗漫游”。
   正是在这次西行途中,李渔对女子手足之美加深认识,在《闲情偶寄》中写到:“予遍游四方,见足之最小而无累,与最小而得用者,莫过于秦之兰州、晋之大同。兰州女子之足,大者三寸,小者犹不及焉,又能步履如飞,男子有时追之不及了,然去其凌波小袜而抚摩之,尤觉刚柔相半。”又云:“媚态二字,必不可少。媚态之在人身,犹火之有焰,灯之有光,珠贝金银之有宝色,是无形之物,非有形之物也。”再云:“匀面必须匀项,否则前白后黑如戏场之鬼脸。点唇则与匀面相反,一点即成,始类樱桃之体;若陆续增添,即有长短宽窄之痕,成一串樱桃而非一粒也。”书中,此类对女子美妙之处的独特认知比比皆是,可见,李渔应是“女性爱好者”。故,就性保健问题,李渔又向男性传递经验:“御新人,则旧之,仍以寻常女子视之,而不致大动其心。过此一夕二夕之后,反以新人视之。则可谓驾驭有方、张弛合道者矣。”
   李渔谈写作方法,也像在传授房中术:“开卷之初,当有奇句夺目,使之一见而惊,不敢弃去。终篇之际,当以媚语摄魂,使之掩卷流连,若难送别。”不过,从书房到卧房的距离本来就不远,混沌书生握着一支毛笔,往往混淆了砚台和女性幽阴之地的区别,毛笔和阳具的差异——宣纸蔓延并混同于床榻了……
   李渔五十六岁时的西行,像以往在江南游走一样,带领由十余名美女组成的戏班子,一路演出他编写的夺目摄魄的戏剧,一路与名门望族交往并帮助他们选择美妾以得到酬报,一路手提自己发明的便桶和椅子。利用演出、募捐、刊印《芥子园画谱》《肉蒲团》各类畅销书等收入,他养活了一个家族及佣仆约八十余人。尤其是他创制的一种谋财之道,依然被今人沿袭:向县令以上官员发函,征集他们的审判案例及判词,以署其姓名、编入《资治新书》系列丛书(由翰林院官员题词并参与编撰),但入选者须缴纳审读费、购书款等等若干两银子——让我想起当下各类暧昧机构所征集、编撰的《中国名人录》《当代杰出企业家经营案例丛书》《世界华人英才榜》,向乡长镇长总经理一类人撒网、钓鱼。李渔,如果活在今天,应该也能进入年度富豪榜,在各种讲坛、论坛、沙龙里游走无碍,把银子之俗与汉语之雅,流畅结合在一起。
   闲情偶寄。人生如寄。一个人,文人,偶然寄托于天地和笔墨,转瞬即逝。好在还有种种闲情,使这“转瞬即逝”稍稍有了暖意欢颜。
   李渔同乡前辈李清照,在故乡金华兰溪写过《武陵春•春晚》:“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同乡晚辈洪昇写昆曲《长生殿》,不知道向李渔请教过否?我尤其喜欢其中这一句唱词:“向春风解释春愁,沉香亭同倚阑干。”
   人世间种种的春愁,不是闲情。需要以闲情对抗春愁——春日草木般繁盛的忧愁。李渔懂。我,也渐渐懂了。
   1680年,李渔在故乡杭州去世,七十岁,值了。
  
   二、袁枚
   《随园食单》。中信出版社
   李渔百年之后,清乾隆时代的诗坛盟主、江南才子袁枚出现,作美文,品美食,爱美人,酷似李渔。
   《随园食单》,美食随笔集,历来版本众多。我收藏的这本2008年中信出版社出版的漫画版《随园食单》,以原文为脚本,勾勒出袁枚、厨师、管家等人物形象,描绘袁家在南京随园里的生活场景,工笔的袁枚与小妾,水墨的菜肴与山川,彼此辉映。有趣。
   这本清代食谱表明:除了衣着风格剧变,今日中国的生活与袁枚时代没什么区别,相似的胃部热能所滋养的血管隔壁的心情心机心上人,也相似。当代餐厅大厨,把袁枚奉为祖师爷,向徒弟讲解清代的菜园、牧场、江湖、刀工、火焰、苦涩、甘美之间的辩证关系。
   我把《随园食单》当作一部比《随园诗话》更有意味的风俗志来看。
   袁枚与长他百年的李渔,个性都可归结为三个字“不耐烦”——对做官、学满语、写宫廷气味十足的温柔敦厚的格调文字,通通不耐烦。中年辞官,隐居南京小仓山,把一个废旧园子进行改造,成为随园,袁枚自身也随之成为了随园——满园随意的植物清风。在随园,即使担粪的仆人也会在走过一棵梅树下时抒发感伤:“它落了我一身的花呀……”正在菜园里挽着裤腿摘野菜的袁枚闻之大喜,起身奔进书房,铺开宣纸,一挥而就:“月映竹成千个字,霜高梅孕一身花。
   随园,就是诗国。一个脱离政坛的文人,成为诗国领袖。《随园诗话》就是一部乾隆时代的诗歌选集,携诗而求入选的诗人若过江之鲫游入随园。二十六卷《随园诗话》选诗近七千首、入选诗人一千九百多位,其中江苏诗人占35%,浙江占29%,其余为两湖、两广等等省份,由此可见江南诗风之盛、才子之多。这样一个浩大工程,巩固了袁枚的诗界地位,也为其赚取可观版税,使得随园里的妻妾子女、一干随从仆人凡二十余人,保持了较高的生活水准。
   “枚平生爱诗如爱色,每读人一佳句,有如绝代佳人过目,明知是他人妻女,于我无分,而不觉中心藏之,有忍俊不禁之意,此《随园诗话》之所由作也。”袁枚自述。今天看来,这部选集大部分诗作平庸,并非“绝代佳人”,或许袁枚也有不得已之时,碍于情面或银子?
   在编纂《随园诗话》的晚年,袁枚大部分光阴在漫游,“所到黄山、罗浮、匡庐、天台、雁荡、南岳、桂林、武夷、丹霞,觉山水各自争奇,无重复者”。从《随园诗话》可看出,他去苏州最频繁、滞留时间最长——为了艳遇。袁枚的两个宠妾,就是在苏州遇到的鲜艳女子。而他在《随园诗话》之外专门为女弟子编辑的诗选集《随园女弟子诗选》,达六卷,收录二十六位女弟子的诗作——与鲜艳的语言相遇,要比与宫廷案牍相遇愉快吧。
   与美食相遇也是艳遇。《随园食单》就是《随园诗话》的伴生品、袁枚鲜艳生活的伴生品。这本书出版于1792年(乾隆57年),分为“须知单”“戒单”“海鲜单”“江鲜单”“特牲单”“杂牲单”“羽族单”“水族有鳞单”“不族无鳞单”“杂素单”“小菜单”“点心单”“饭粥单”“菜酒单”共十四个方面,涉及三百二十六种南北菜肴饭点,是袁枚经四十余年逐步体验、记录、总括而成,行文走笔如同烹炒煎煮,色香味俱全,品读之,回味悠长。
   如,“厨者之作料,如妇人之衣服首饰也。虽有大姿,虽善涂抹,而敝衣蓝缕,西子亦难以为容”。对待美食,须如同伺奉那些有大姿的美人。
   如,“菜有荤素,犹衣有表里也。富贵之人嗜素甚于嗜浑。”于是,我对宴会上声明吃素的人充满敬重,对自己依然热衷于蹄髈、羊肉汤充满羞惭和不安。
   又如,“厨者偷安,吃都随便,皆饮食之大弊”,必须“戒落套,戒混沌,戒苟且,戒穿凿”。像文学院教授在讲写作原则。除饮食之大弊,如除语言之弊、灵魂之弊。当下,偷安于文坛者比比皆是。
   又如,“上菜之法,盐者宜先,淡者宜后;浓者宜先,薄者宜后。无汤者宜先,有汤者宜后”。似乎在谈一个人由青春到晚年的生命秩序,自重而轻,由繁入简,化实为虚——最后,成为汤汤江海上的一缕淡云轻风。
   再如,“味太浓者,只宜独用,不可搭配,如李赞皇、张江陵一流,须专用之,方尽其才。食物中,鳗也,鳖也,鲥鱼也,牛羊也,皆宜独食,不可加搭配。”让我想起当下政坛、文界、市场等等领域李赞皇、张江陵一类的才俊,独来独往,皆宜独自被时光之舌所餐食。我平庸,只能呆在类似白菜、萝卜、米一类人群中,混沌老熟,消失。但袁枚又说:“粥饭本也,余菜末也。本立而道生。”粗粥淡饭间暗藏大道——一个凡夫俗子虽列于“菜单”上的诸般才俊之末,但这“末”恰恰属于人生的根本、基本。
   醉翁之意不在酒,袁枚在借题发挥——借一份食单发挥性灵、消解块垒。他的诗学主张就是“性灵派“。一个至性至情的诗人,诚实,可爱。
   翻读《随园食单》,发现其中的南方视角——袁枚,这个杭州人、南京客居者,尽管对北方食物也有涉及,但情怀、味蕾毕竟在长江以南。比如,他笔下的“饭”与我故乡中原的“饭”概念不同,前者仅仅指米饭,后者则通往面条、饺子、馒头、油条、胡辣汤等等内涵广阔的北方事物——这些,袁枚笔下没有出现。
   袁枚不太爱酒,只喜欢江南一带绵软的黄酒、米酒。他认为山西汾酒这种烧酒、燃烧着的酒,如同“人中之光棍,县衙中之酷吏也。打擂台非光棍不可。除盗贼,非酷吏不可”,此处擂台、盗贼,指餐桌上那些气势汹汹的猪头、牛腿一类佐酒菜。与汾酒相比,黄酒、米酒大概就是人中之少妇?与其相宜的菜肴,大概是熏鱼、扬州干丝吧?熏鱼如梅雨天,扬州干丝如扬州园林,非少妇游走其间不可尽显其美妙——
   在《随园食单》“点心单”部分,袁枚写到“萧美人点心”这一则时,有些走神——“小巧可爱,洁白如雪”,好像写的不是点心而是萧美人。而且把“萧美人点心”的地址记得很清晰:“仪真南门外”。不知道袁枚在仪真南门外徘徊流连了多少次呢。也不知道今天的南京,“仪真南门外”又是什么景色。
   我把《随园食单》看成比《随园诗话》更绝妙的诗集了——叙事诗,抒情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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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无论是李渔还是袁枚,都是有闲情的闲人,他们情系官场之外的一切,遵从于内心和脚步,过着悠游自得的生活。作者把二人相提,实在是智慧之举。对李渔,作者起笔于自己的笔名“汗漫”,概述李渔的漫游,引出其人,集众多雅号于一身的独特的“这一个”,他是清代的享乐主义者,《闲情偶寄》自然就是享乐主义之书,也是生活美学之书。作者概述了整部书的内容,涵盖了清代日常生活,是一部才子之书。而后作者又回归到李渔的漫游结合具体的内容对整部书进行解读。是漫游,加深了李渔对女子手足之美和美妙之处的独特认知。漫游,给了他丰富的认知给养,也给他创造了财富,一路走来,养活了一个家族及佣仆。作者写李渔其人其作,着眼于他的闲情偶寄,以闲情抵挡闲愁,人生便多了些暖意欢颜。对袁枚及其作《随园食单》,作者把两者交集来写,辞官后的袁枚,隐居随园,满园的植物清风,也包括他自己。随园是诗国,他是诗国领袖,统领《随园诗话》,代表引领江南诗风,编纂《随园诗话》的晚年,袁枚大部分光阴在漫游,长时间滞留在苏州,与美人艳遇,与美食艳遇,遂有《随园食单》问世,汗漫用墨甚多,列举《食单》中原句,阐述袁枚独特的审食品味。究其食,袁枚是想借一份食单来发挥性灵、消解块垒,他是至性至情的诗人,他的食单自然也就是叙事诗和抒情诗了。作者熟读两部作品,深谙两人性情,用语精准、简洁,有一种快人快语的快感,而又觉意犹未尽。读后自然特别想重读两部作品。流年佳作,值得深读。【编辑:伊蘭】【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F201811050004】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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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伊蘭        2018-10-29 16:47:32
  好一篇洋洋洒洒的随笔,为我喜欢。相隔百年的清代才子,在一篇文字中相遇,得益于汗漫老师的阅读和写作。他的阅读之深广写作之深广尽显。一篇值得读者反复阅读的随笔。
万人如海一身藏。
回复1 楼        文友:汗漫        2019-01-18 17:21:55
  谢谢你的评语,汗漫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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