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屐痕——大水井
　　
　　 每一个时代都有它特殊的烙印，这烙印尽管被后来者践踏过，被洪水冲涮过，也被战火焚烧过，但它终归没被岁月彻底淹没，或多或少地留下一丝屐痕。隐藏在崇山峻岭中的“大水井”，就是一个时代的烙印。
　　 在没有去利川时，我就对这个大水井略有耳闻。那是2013年我参加湖北省文联举办的影视培训班，我所在的班班长名叫田苹，当时是恩施自治州的文联副主席，我们是在课外交流时得知她写过一部电视剧《大水井风云》，这个话题引起了我的兴趣，因为在此之前我的老朋友周振超先生曾向我透露过，他要去恩施利川开发和保护这个大水井。我当时很不以为然，认为他打造那么大的琵琶湖景区尚不满足，还有心思背井离乡去折腾什么大水井？那是一口什么样的井，能让他朝思暮想？
　　 没想到两年后的今天突然接到周振超先生的邀请，要我们去参观大水井风景区。去的路上我还在惴测那口井到底是什么样子？还在想“背井离乡”这个成语的来历。千百年来，灾难深重的中华民族，因战火、灾荒，许多人不得不远离故土外出谋生，走之前掩盖了自家的水井，以期有朝一日重归故园，依靠这口井赖以生存，这大概便是“背井离乡”的由来。
　　 到了目的地我才晓得，所谓的大水井原是一大片保存完好的古居。这是迄今我见过最大的也是保存最完整的一座地主庄园——李氏庄园。它位于利川市白杨镇境内，东望荆楚，西连巴蜀，南距利川市城区45公里，东北距重庆市奉节港130公里，北接长江三峡。
　　 大水井景区是由李亮清庄园、李氏宗祠、李盖五庄园三个部分组成，四周群山环抱，崇山峻岭，横亘千里，幽谷跨水越涧，景色十分秀美，被誉为“土家民居的交响乐”。
　　 穷几代之功，招万夫之力，堪称一绝的大水井！
　　 大水井古建筑群规模庞大、工艺精湛，其中李氏庄园占地4000多平方米，全部建筑按八卦风水而建，整个建筑没用一颗铁钉，全部采用木骨架，回廊彩檐吊脚楼，环环相扣。李氏宗祠修建于清道光年间，精美的木雕石刻、别致的彩瓷浮雕精彩纷呈。祠堂正面东侧有口小井，周围砌起了高高的围墙，围墙正面刻有“大水井”三字，这正是大水井名字的来历。1992年大水井古建筑群，被公布为湖北省文物保护单位，2001年被公布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被称为鄂渝边境“民族古建筑明珠”。
　　 大水井建筑群主要是木雕和石雕构建，这在中国的建筑史上可堪称一绝，当地有一首民谣是这样唱的：画主梁，雕柱头，骑童头上雕人像。那石匠，手艺高，拖起大锤打石包。画飞山，雕牡丹，葡萄仙桃与宝剑。修磨子，凿对碓，石缸狗槽打得多。雕槟菊，凿莲花，窗户四角蝙蝠佳。青龙古，灰龙古，很多石料数不出。笮窗户，凿梅花，桃花头上兰草花。那磉凳，质量高。用起推包来摊好。斗衣柜，做廊床，床铺上面雕凤凰。那登石，个个好，柱础下面来殿到。凿荷花，雕菊花，壁上刻有鞭炮佳。青莲荫，更是新，猪槽碾槽打得深。走边线，雕鸳鸯，贰龙报宝在石上。那门庭，亮清建，门框上面梅花现。凿蝴蝶，雕八卦，精雕细作更是佳。万字格，寿字形，四方石凳都相应。做衣柜，做木箱，马栏猪圈和板仓。华萼形，竹叶青，石鼓四周钉石钉。凿观音，雕家神，神龛神柜有人敬。石花钵，边线明，石钵栽花万年青。花厅里，装饰品，柱头边堪观美景。那围墙，如花瓶，糯米石膏来组成。走廊上，现竹节，花纹穿斗很要得。欧式墙，那堆花，数蔸白菜更是佳……
　　 可以想象，这些精美的建筑并不是一朝一夕所能完成的，它是李氏家族穷几代之功、招万夫之力才形成的，反映了当地土家儿女的勤劳和智慧。
　　
　　 李氏庄园，见证了一个家族的兴衰
　　
　　 翻开大水井的主人——李氏家族的族谱就能看到。乾隆中期，李氏高祖李廷龙、李廷凤兄弟从湖南西迁入川，分别落业于大水井和重庆马鞍山，故有“龙归井、凤栖山”之说。据说李廷龙最初是依靠土家族人黄氏家族而起家的，个中原由众说纷纭，无从考证。至解放初，李氏家族子孙繁衍至五六代数百人。
　　 站在李氏庄园的廊檐下，我想象着老墙粗陋的表皮下会隐藏怎样的故事？它曾经演绎一个怎样的烟火人家？
　　 仰看着这被岁月叮成千疮百孔的青砖瓦房，岁月留给它们太多的沧桑。
　　 站在李氏庄园面前，可以想象到几百年前李廷龙穿着一身灰褐色的棉衣，站在黄氏庄院的门前叩门。黄氏主人呷了一口茶，看到这个落魄却又精明的男人，便大方地放下古铜烟袋，让他做了账房先生，而这个账房先生后来却和黄氏小老婆“暗渡陈仓”，并继承了黄氏家业，成为一个部落的首领。
　　 这个“暗渡陈仓”的故事，被堂而皇之的冠以“龙归井，凤栖山”的宿命论解释：清乾隆中期，李廷龙、李廷凤兄弟从湖南西迁入川，分别落业于利川大水井和重庆马鞍山。
　　 在之后的岁月里，李家后人确实没辜负高祖李廷龙的厚望，很快就腰缠万贯、富连阡陌，成为名副其实的土司王朝，再以后便开始大兴土木，在黄氏家族的晚明建筑、木架木壁的土家老宅的基础上砖木并用，中西合璧，建造了颇具特色的“走马转角楼”、“一柱六梁”、“一柱九梁”等建筑格局。其装饰艺术令人目不暇接、叹为观止。精雕细刻的柱础，玲珑剔透的窗棂，造型奇异的圆柱，曲径通幽的走廊，精致豪华的陈设，整个庄园富丽堂皇。在欧式建筑的大门上方写着“业绍龙门”四个大字，下面横框内写着“大夫第”三字。中堂右为花厅，左为账房，丹池“忍”字两旁楹联为：新知涵养转深沉，旧学商量加遂密。前厅、中堂、后堂皆设有井，沿天井回旋上下左右，逐台升高，楼道互通，彩楼迂回高矗，可观整座大院，有数门可供出入。
　　 院内的窗棂有雕花和石刻，天井中的防火池或方或圆，或刻或雕皆为一体，全部采用木骨架，回廊彩檐吊脚楼，按“风水”、“八卦”环环相扣，互相依托，互为衬顶，恰到好处。从明末清初到民国年间，由东而西多次兴建，集各个不同历史时期的建筑风格和特点，那一个个窗饰、一处处石刻，仿佛是凝固的音符，凝成了一部无声而恢宏的土家民居建筑交响乐，穿越历史的时空，在我的耳边久久回荡着……
　　 到了李廷龙的另一玄孙李盖五这里，也就是李家最后一任族长。因兄弟分居便另造宅于“葡萄翁”，嫌其地名俚俗，便取名“高仰台”，取意“高山仰止”。李盖五住宅的落成，不仅从点上增加了该建筑群的密度，而且从左右两边增加了该建筑群体的“堂上一呼，阶下百诺”的气度。
　　 民国十五年，打着济国军旗号的土匪头子贺国祥率领1000余名枪手盯上了李家庄园。李氏家族放弃四周的庄园，全族男女老少七百余口全部退入李氏宗祠，坚壁清野，与贺国祥相峙，却不料宗祠蓄水池一夜之间竟然全部漏掉了。在这飞来的横祸面前，李家勉强维持了两天便出面与贺国祥交涉，最终赔了无数枪支银元才换得平安。
　　 之后李盖五招募民工，花大价钱修建了一道长25米、厚3米、高8米的夹墙，将水井围入祠堂范围内。水井夹墙于民国19年竣工，他亲笔在夹墙的正面题写了“大水井”三个字，每字70厘米见方，行书阴刻，气势狂放。金树榕于民国十九年吟“代作大水井太平清醮联”，联曰：说什么燕息鸠安，数百户民家戴月披星共作劳人防巨寇；杀不尽狐群狗党，五千言道德御灾捍患总延羽士育真经。这太平清醮，说不准即是为水井修夹墙而举办的。
　　 1949年以后的李盖五命运是坎坷的。他是开明绅士，解放后主动交出财产，并以民主人士身份当选奉节县一届人民代表会议常务委员、副主席，之后这个乡绅便带领他的族人进行土地改革。当时他是以什么心情和方式进行改革的，我们不得而知。他终究不是“根正苗红”，这给人以可乘之机。当地农会以其隐瞒财产为由，将其关押在李氏仓屋之内。他辩解无效，愤而绝食绝水，七天后死于暗黑的仓屋里。
　　 询问李氏庄院后人的去向，据说还有一个末代小姐住在奉节，现今也是七十高龄的老妇了。她毕业于中央大学，曾在重庆渣滓洞主管无线电通讯，1949年后先坐监、后出狱，再到新疆某电台工作，如今李氏后人时常到老屋祭祖。
　　
　　 李氏宗祠，沉淀着传统文化的中和之美
　　
　　 李氏宗祠坐落于李氏庄园西南处，原为土家人黄氏老宅及祖墓，清乾隆年后为李氏所有，并于清道光二十六年（1846年）动工，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落成，改建成李氏宗祠。其总体为砖木结构，房屋建筑面积3800平方米，规模宏大，宗祠前方是一壁用巨大条石纵联砌成的保坎，宗祠左、右、后三方是一圈总长400米、高8米、宽3米的护墙。护墙四角炮楼突兀，保坎栏墙及整个护墙上依次布设枪眼、炮孔100余个。远远望去，俨然一座古老的城堡巍然屹立于莽莽大山之中，显得格外森严。
　　 李氏宗祠为宫殿式建筑，三殿两厢，硬山式瓦顶，四周为砖墙，两侧风火垛子高耸。风火垛三台垛头，垛头、垛沿及宗祠墙壁上彩瓷镶嵌十分丰富，花、鸟、虫、鱼造型生动，琳琅满目。据考，这些瓷嵌所用瓷片皆为修建时从江西景德镇、湖南长沙等处运来的新碗、新盘，按构图所需敲碎后精选而得，其用料之讲究，耗资之巨大可想而知。宗祠前面开大门三洞，俗称左山门、中山门、右山门。左右二山门通厢房。中轴线上三个大殿排列有序，前殿、后殿分别与左右两厢联结，中殿四面皆为规整块石铺就的院坝，三殿梁柱大可合抱。梁架托木上雕刻精美，渔樵耕读，栩栩如生，特别是蝙蝠、翔凤等浅浮雕吉祥图案几乎到处都是，飞彩鎏金，把整个殿堂装点得一片辉煌。
　　 后殿檐下高挂“魁山堂”匾额，黑底金字，肃穆大方。神龛上供着李氏列祖列宗牌位及李廷龙夫妇木雕像，晨钟暮鼓，香烟袅袅，终日不绝。中殿又称“拜殿”，是李氏祭祖时宣讲族规的中心殿堂，四周陈列着木刻族规和家训，朱底金字，书法、刀法堪称双绝。除三个大殿外，两厢共有房屋66间，左厢设讲礼堂及族长、执事住房；右厢设银库、账房、仓库。讲礼堂中有“过失桥”巨石一块，石中阴刻太极风云纹，四角各阴刻蝙蝠一只，是当年李氏族长执行家法和审理案件的地方。族人犯规，跪在过失桥上，任随族长训斥、责罚。穷人“犯法”，跪在过失桥上，听候发落。龙桥是一座天然岩桥，它横跨于天堑之上，桥头绝壁如削，犹如一面巨大的白旗直插云天。
　　 李氏宗祠是李家子孙们祭祖、理财、读书、讲礼、执行族规的地方。拜殿的屏风墙上分别墨书着斗大的“忍”、“耐”二字，下面分别设置了“廉泉井”和“让水池”，喻示家族的清廉礼让。这让我想起了天人合一、道法自然等哲学理念。李氏宗祠蕴育着中和之美，是一种阴阳相生、刚柔相济之美。
　　 在李氏宗祠，几乎所有门楣和扁额都刻有以德服人、以文化人的对联：
　　 “心田培一点子种孙收，世享让三分天地宽阔”、“不俗文章淡似倦，无瑕人品清若玉”、“心达愈和宇宙宽，气清更觉山川近”、“为官心存君国岂计身家，读书志在圣贤非为科第”、“丰丝丰缕念物力维观，一粥一饭当思之不易”等等。
　　 这些家训对联，折射出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理念和规范，不论过去还是现在，都有着其永不褪色的价值。
　　
　　 注：该篇文2017年10月3日发于作者的新浪博客，署名：任儒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