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梅花引(散文)
一
我爱梅花,半是因了曹雪芹。
他的《红楼梦》,赏梅、乞梅、分梅、咏梅、饮梅、用梅,真个把梅花给写绝了。
最是第四十九回、第五十回,与梅花有关的情节和故事,笔酣墨畅,读来不忍释卷,心向往之:“一面说一面大家看梅花。原来这枝梅花只有二尺来高,旁有一枝纵横而出,约有五六尺长,其间小枝分歧,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笔,或密聚如林,花吐胭脂,香欺兰蕙,各各称赏……”之后每提及梅花二字,便有一枝傲雪红梅在心中悄然怒放,并且笃信梅花的花期是在大雪纷飞的深冬。爱上花卉摄影,那安放于心头的梅花,自然成为最期待的拍摄对象。我渴望像宝玉那样,在一个大雪没膝的日子,沿着一股寒香,踏雪寻梅。
然而,寻觅了一个又一个冬季,整个世界,都不见梅花的消息。倒是前年春节以后,沪上好友芳芳为我遥寄一枝梅。那是开在冬末春初的梅,宫粉,自网线这一端的屏幕上下载,似乎还能嗅到那一抹暗香。
“上海的梅花要在二月底三月初才开,北京的梅花岂不更晚?”如此自问,不由心头一凛。我愈加关注梅花的花期问题,陆续搜罗关于梅花的研究文字。
清朝《南京萌芽月令》记载,咸丰十年(1860年)“立春九,红梅花开,青梅出蕊。雨水二,青梅花开。“当代竺可桢先生从气象学角度分析,曹雪芹生活的清康熙年间,正是中国气候五千年来的最冷时期——小冰期。从15世纪一直到19世纪,北京当时的气温普遍要比现时低2℃,运河京津段一年中的封冻期长达百余天,比现在要多一倍,露地栽植红梅的可能性不大。而中山陵园梅园的农艺家最新研究得出结论:梅花开放的适宜温度为低温3℃以上,高温在12——13℃。
古代众多咏梅诗中,也无不把梅花和春联系在一起。唐张谓《早梅》“不知近水花先发,疑是经冬雪未销”。元王冕《梅花》诗,“三月东风吹雪消,……无数梅花落野桥。”就连曹雪芹自己在《红楼梦》第五十回中的咏梅诗也不例外:“寻春闻腊到蓬莱”“魂飞庾岭春难辨”“江北江南春灿烂”“春妆儿女竞奢华”。这就印证了一点,我国大部分地区梅花不是开在严冬,而是在初春。自南向北,越北越晚;黄河以北,特别是更北的河北、北京地区,基本不宜露地裸植。
却原来,京地根本不可能有曹公笔下寒冬十月“白雪红梅的琉璃世界”。是曹雪芹犯了常识性错误,还是这位伟大的文学大师,大胆颠覆物候的一般规律,为读者心中植下一株天底下最美的红梅?
文学常与植物学搭界。但文学里的事,到底不同于植物学。
二
梅兰竹菊四君子,梅居首。
作家郝卫宁的散文《寻梅》,开篇第一句“我爱死梅花了。”直抒胸臆,真诚而敞亮,替许多人说出了心里话。如我者众,渴望像宝玉那样,踏雪寻梅。
有一年三月,庄儿里下了一场春雪,刚好是腊梅的花期。一时间,植有一二十株腊梅的平安公园聚集了大批赏花人,高峰时人比花多。更有摄影发烧友,长枪短炮,荷枪实弹,风云而至。“腊梅飘香”,印到了报纸上,演到了银屏上。
踏雪寻梅——大家长舒一口气,终于梦圆。
我是个不识时务的较死理者,在一学妹咏“梅”的美文博客发表评论:腊梅不是梅。不知道她读后扫兴有几分。
腊梅,学名蜡梅,蜡梅科,蜡梅属。李时珍记,“蜡梅,释名黄梅花,此物本非梅类,因其与梅同时,香又相近,色似蜜蜡,故名。”清初陈淏之《花镜》云:“蜡梅俗作腊梅,一名黄梅,本非梅类,因其与梅同放,其香又相近,色似蜜腊,且腊月开,故有是名。树不甚大而枝丛。叶如桃,阔而厚,有磬口、荷花、狗英三种。”
因南地蜡梅腊月可见花,别称腊梅,已经有些牵强了。其与蔷薇科、梅亚属的梅花,连一个老祖宗都攀不上,我又奈何。
腊梅非梅,却得梅之神髓。
今岁,春寒。难得,儿童活动中心的几丛腊梅也开花了。
清晨,穿越重重雾霾,去那里散步。一股股扑鼻的清香,让我愣怔。原来,连续几年怀满枝瘦蕾却引而不发的腊梅,竟然开花了。细细端详,那些不起眼的小花,磬口,紫心,好似陈淏之描述的“世珍”。
污染物弥散的晨光中,腊梅花儿朵朵,是阳光般的色彩和态度。
有人说,腊梅是严冬写给初春的诗行。此言不谬。庄里无梅,却有腊梅,一幸也。
三
那年去武汉大学赏樱花,无意间步入梅园。已是三月下旬天气,那园中尚有粉花灼灼,蜂飞蝶舞,妩媚风流。
这花,与紫叶同发,且有一段花梗,不太像梅花。问学子,皆说是梅,言之凿凿。再打量,叶似李,花如樱,蕊类梅,可谓“李为衣裳梅为心”。莫非叫做李梅?
在新浪博客结识“一苇兮”老师,存于心中两年的疑惑终于解开。我所见武大之“梅”,叫樱李梅,又称美人梅,为紫叶李与梅花中的宫粉品种杂交。
“度娘”说,梅花有四个品系:真梅系、杏梅系、樱梅系、山桃梅系。从狭义上看,除了真梅系,其他名字里有“梅”的花,都不算梅花;从广义上讲,四个品系的子子孙孙,都姓梅。
梅花,作为最古老的中国文学形象之一,作为中国文人心中最磊落高洁的君子,怎能不拿出兼容并包的襟怀?而一个欣赏者,又何必作茧自缚呢?
这个春天,我与形形色色的“梅花”和解。
初春,我几乎天天去拜访腊梅,并且顺访与红梅有些许神似的红花贴梗海棠。仲春,是榆梅的好日子。单瓣榆梅,花型小,花瓣剔透,颜色淡而不薄;重瓣榆梅,有粉红和胭脂红,黢黑的老干上,或单挑出一两个细枝,疏疏朗朗一两朵花,便有了几分梅的姿致。有一种绢梅,骨朵是淡绿色的,花朵小而密,洁白胜雪,颇得梅花之冷艳。垂枝桃梅,深红,艳丽中透着几分冷峻,卓尔不群。
杏花,最有梅的风度。红蕾,艳而不妖;盛开,白衣如雪。细品,暗香流泻。王安石《红梅》语,“北人初未识,浑作杏花看”,本是为了抑杏扬梅,我却以之印证杏与梅的相似。
宝玉《访妙玉乞红梅》诗有句,“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嫦娥槛外梅。”我无处乞得红梅,却曾拾取西山农人剪下的多余杏枝。回家,插于瓶,三日发花。
四
中国古典名曲《梅花三弄》,数千载流传,家喻户晓。
相传,古曲《梅花三弄》创作者为东晋名将桓伊。肥水之战后,桓伊功成身退,带着心爱的笛管来到少年时曾客居的衡阳云锦庵。桓伊爱云锦的梅香,如痴如醉。一个冬夜,下起了大雪。清晨,放眼窗外,正是“梅花燕支雪”。顿时,灵感如电光火石,他立即记录下来,谱就梅花调。曲成,兴致勃勃地手握笛管,照谱吹奏。那清雅、悠扬的笛声绕过殿宇,穿过梅林,直上云霄。
《梅花三弄》,又名《梅花引》《玉妃引》,由唐代著名琴师颜师古移植为琴曲,音乐中代表梅花形象的曲调在不同段落中反复出现三次。聆听《梅花三弄》,潺音串串,梅花点点,“漫弹绿绮,引三弄,不觉魂飞”。
唐以降,中国气候渐渐转凉。除了岭南地区,梅花不能在深冬绽放了。衡阳云锦庵的“云锦梅香”,与桓伊清雅的梅笛一起,定格于古代温暖的季候里。但梅花傲寒斗雪、高标风流的形象,与《梅花三弄》一起世代相传。
隆冬,是梅花孕蕾的季节。“一剪寒梅,傲立雪中”,虽无胭脂颜色,但那瘦弱的新蕾,却在最冷枝头历尽一番彻骨寒。冬末梅花开,没有理由不为那迎寒绽放的报春使者而感动。
看人间多少故事,最销魂梅花三弄。感谢桓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