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陈萍家的机器设备已有好几天没有开动了，几个工人辞职去了别处，厂房里的地上铺着杂乱的橡胶件，进来的人一不小心就会被满地的橡胶件拌倒了。天已黑了，这个充满阴凉毫无生机的家庭作坊，懒洋洋地躺在公路的一侧。
　　 后窗的山坡上偶尔吹进一阵风，陈萍的身子哆嗦了一下、
　　 陈萍打着手电，她头上的白发这几天明显增多了，额前的皱纹像山沟沟，两只眼睛肿得像鱼泡泡。
　　 她把手电放在了一台机器上，手电释放的光亮照着地面，她戴着一双纱手套，把散落在四周的橡胶件一片片堆积到离大门最近的地方。经过几个小时的整理，杂乱的地面已恢复了以往的干净。
　　 这时，开进来一辆卡车，车停在厂房前，从驾驶室里跳下来两个人，把她理好的橡胶件装入一个大蛇皮袋里，其中一个年轻点的说：“姑妈，快点，这些成品先拉到我家避避风头，如果订单下来了，我帮你卖掉。那些人是没有人性的，他们不会管你们的死活，只要钱，如果不给钱，就会抢产品……”
　　 年老的一个是陈萍的老伴，名叫顾滨。他的眼睛血红，他跟陈萍一样，这几天晚上没有真正睡过一天好觉。陈萍听侄子陈浩说得有理，就催顾滨手脚麻利点，三个人很快就把橡胶件全部装完了。
　　 天已亮了，那扇降红色的大门“嘣”的一声锁上了，陈萍又把长链条的防盗锁挂在了大门的把手上，上了双保险，其实这也是给自己的安慰。留在窗玻璃上的红色油漆大字“欠债还钱”，深深地刺痛着她的心，这四个大字似一条毒蛇张着血盆大口想吞食她的家，又想咬死她唯一的儿子，她的心又开始疼痛起来……
　　 爬上了侄子的卡车，她暂时安静下来，摸了摸花白的头发，拉了拉皱巴巴的上衣，脱了脏兮兮的手套，靠在座椅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姑妈，到了！”侄子陈浩的声音在耳边回响着，她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还没下车，一个电话就打过来了，“今天不把钱准备好，我们就来搬产品，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给我听好了，不还钱的话，我们就砸门搬产品了！”对方重复着恶狠狠的语句，再次敲击着陈萍那颗刺痛的心……
　　 她再一次哆嗦起来，把对方的话转交给顾滨，顾滨却不屑一顾，说：“把电话拉到黑名单，别理他们！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
　　 陈萍还是害怕那伙人来找事，对顾滨说：“要不我们躲躲吧，家里有钱的东西都让他们搬光了，只有机器设备，他们也不敢说搬就搬吧，等过段时间我们再想办法处理掉。”
　　 “这种事迟早要面对，躲得了一时，躲不过一世。你要躲自己躲去，我今天就开门，让他们过来，要钱没有，要命拿去！”就怒气冲冲地说道。
　　 他上了车发动车子，车子一转眼就消失在陈萍的视线里。陈浩连跟着车子跑着大声叫喊：“姑爹，不要去！姑爹，不要去！”也没能把顾滨给叫回来。
　　 顾滨把车停在了厂房外，在街角的小吃摊上买了几个小笼包胡乱地塞进嘴里。以前他才不会去吃街角的小笼包，他爱吃陈萍做的包子，更爱喝点绍兴黄酒。
　　 他已有好几天没有吃陈萍亲自做的包子了，更不用说喝绍兴黄酒了。一想起酒，他的火就腾地上来了。那些合作者说翻脸就翻脸，以前说得好好的，有难同当，有福同享，要的是“双赢”，可是今天他们却翻脸了，更可气的是那些人用血红血红的油漆在自己的厂房门前涂上了“欠债还钱”四个大字。他心里决定，今天就是拼着老命也要保护自己的一点尊严！
　　
　　 二
　　 说起陈萍和顾滨的婚事，是顾滨的母亲闲着没事在茶山玩耍时认识了采茶女陈萍，她被善良能干的陈萍吸引住了，就代她儿子许下了这门亲事。顾滨一见陈萍也是蛮喜欢的，过后就找人去陈家村提亲，得到了女方父母的同意。很快两人就结婚了，婚后生了一儿一女，夫唱妇随，男主外女主内，日子过得很幸福甜蜜。
　　 九十年代，改革开放的春风吹进了偏僻的山区，各种各样的制造业家庭作坊就像雨后春笋一样。陈萍和顾滨开了一家塑料件模具厂，随着产品订单增多，他们的产品品种越来越丰富，在制作模具的同时还生产各种橡胶件，供不应求。钱就像雪片一样飞进家门，生意越来越红火了，卡上的存款越来越多了，他们建起了厂房，盖起了三层的楼房。一双儿女长大成人了，各自都组成了幸福的家庭。
　　 在亲戚朋友的眼里，陈萍一直是家族的骄傲，她是村中第一个嫁进城镇的姑娘。短短十五年间，她帮丈夫打造起几千万资产的家庭工厂，里里外外做得得心应手，可在荣誉的背后谁会知道她的辛酸呢？
　　 回想起这三十多年来她把一双儿女培养成大学生，从来没让他们吃过一点苦，对儿子顾力更是百依百顺，如果天上的月亮能摘下来，她也会爬上去替他摘下来的。
　　 可是儿子却不争气，瞒着他们在外欠了很多钱去赌博，对方说如果不还钱的话，就要给顾家颜色看。这不，几天前的一个晚上，儿子被人砍了十几刀，发现时已躺在血泊之中。派出所估计是黑社会干的，案件还在调查之中。在朋友的建议下，顾滨通过亲戚偷偷地把儿子转到远离自己的外省医院去医治，把儿子托付给了自己的二弟照看。
　　 如果真的不行，只能把市区的房子卖掉了，让儿子先还上一些赌债。顾滨让陈萍把市区的那套别墅的房产证找出来，上面应该是儿子顾力的名字，可是陈萍把家翻个底朝天，也不见了房产证，打儿媳妇的电话，儿媳妇说：“妈，以后你不要再打电话了，他把材料款全部赌光，还借了高利贷，这种日子我不要过了，房子半年前已卖给别人了。卖房的钱帮他还了一些，还有一些我带走了，女儿留下来跟你们过吧。”说完，就关机了。
　　 突如其来的家庭变故，给顾家造成了想不到的灾难。
　　 陈萍把情况告诉了顾滨，顾滨在嘴里骂道：“这个败家子，我怎么会生出这个小畜生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但骂归骂，他还是要面对的。
　　
　　 三
　　 顾滨吃完了手中的几个包子，就坐在驾驶室里等待那些人的到来。八点不到，陆陆续续来了一大帮人，年轻的，年老的，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有。
　　 “老顾，这是顾力在我这里拉走的橡胶件原料的结款单，一共是20万。这些钱也是我的血汗钱，你总要给吧。”一位平时关系还不错的李老板手里拿着有顾力签名的单据向顾滨要钱。
　　 “我这里也有！”
　　 “我也有！”
　　 他们手上拿着各种各样的字据，都有顾力的签名。顾滨的头一下子大了，他不知道儿子有多少外债在这些人手里，只能先做个缓和，说：“各位，我知道各位的日子也不好过，但小儿最近你们也知道还躺在医院里神智不清，等他恢复了意识，我一定会确认大家的钱款，该付的一定会付给你们的，请你们放心吧！”
　　 “老顾，你有难处，我们更有难处，你儿子在外面借了不少钱，听说还借了高利贷，这么多的钱他什么时候能还上呢？今天我们来这里，你多多少少得给我们一些，有多少给多少吧。”李老板手举着票据又一次大声地说。
　　 人越来越多了，火药味很浓。钱对于他们来说，比自己的老爸老妈还重要，只要能抓住，什么也不管了，有的还拿着铁棒子。
　　 这时，陈萍和陈浩气喘吁吁地赶到了。
　　 “你们怎么能这样？厂房还在，人还在，一切都会解决的，何必把人逼上绝路？”陈浩大声喊道。陈萍哭着哀求大家坐下来一起协商解决的办法，只要是真的欠款，一定会还的。有一些人就是不听，把玻璃窗敲破了钻了进去，他们从窗口递出来一件又一件的拆下来的机器设备零件。
　　 现场开始混乱了，门被敲坏了，凌乱的厂房值钱的都被一洗而空。
　　 顾滨被推倒在墙角，陈浩被人打破了头鲜血直流，而陈萍晕死过去了。顾滨赶紧抱着陈萍，陈浩开着车去了医院。
　　 陈萍缓过来后，只是一味地抹眼泪。她恨自己从小太宠儿子了，今天这样的经历是一次血的教训，她抱着顾滨嚎哭。顾滨叹着气说：“不要哭了，什么都会过去的，大不了卖了厂子和房子，一切从头开始，只要人在，总是有办法解决的。”
　　 “姑爹，我看这几天你们还是避避吧，我们换一下房子，你们俩住到我家去，我和李月暂时住在你们家，如果来讨债也可以抵挡一下。”顾滨无奈地点了一个头。
　　
　　 四
　　 陈萍不甘心厂房荒废在那里，晚上的时候还是偷偷地去一台机器旁工作，她想只要自己还有点力气，能做多少算多少。每天的十点后，她准时出现在漆黑的厂房里。
　　 她没日没夜的一个人在干活，她感觉自己已死过一次，不再怕任何人来吵闹了。每当有人进来向她要钱，她只管埋头干活不予理睬，如果问得多了，就回答一声：“没看见在干活吗？不干活哪来的钱？如果想要我的命，尽管拿去，我的命不值钱的。”那些人也就自找没趣离开了。
　　 日子平静了一段时间，顾滨的好朋友劝他另找工作，对于快六十岁的顾滨来说重头开始不是一句很轻松的话。从小的伙伴开有一个很大的房地产公司，邀请他过去，顾滨决定把厂房和设备处理后再去那儿。
　　 陈萍还是不同意把厂房卖了，她感觉儿子还在，还能有一天可以重头来过。
　　 陈萍明白，顾力是长在自己心头的一根刺，拔的时候痛得要命，不拔又伤得要命。她无法说服自己去拔掉这根刺，她只能偷偷地哭，如果她不管儿子，儿子就会被别人砍死的。
　　 她要另想办法，对，陈浩，还是去找陈浩想办法！
　　 “姑妈，顾力跟那个小菲相好有两年时间了，小菲这几天找到我，也说了顾力的事，她就是喜欢顾力，想跟他好一辈子。我看这样吧，把厂办到小菲的老家去，神不知鬼不觉的东山再起。”
　　 “一个风尘女能有什么可靠的？”陈萍一听就否决了。“就算她生了个儿子，我也不会认的，要不是她能把顾力害成这样？她交的都是些什么朋友？一群只认钱的赌棍！”
　　 顾滨着手卖厂房的事，贴了告示出去，又把家里的三层楼也准备卖掉，但是很久也没能卖出去，想买的人出钱太低，还说他们家风水不好，能出这点钱也是看在他的老脸上，把顾滨气得都想骂娘。
　　 顾滨同意陈浩的建议，与其让设备在这里空着，不如找个地方让它重新响起来。
　　 顾滨拿着亲朋好友们借给他的钱，还上了一些欠款，他感觉轻松多了。陈萍的心情没有像以前那样轻松，她苍老了很多，虽然儿子浪子回头金不换，但堵在她心头的那一块大石头还是没落地……
　　
　　 五
　　 陈萍和顾滨搬离了先前条件优越的楼房，借住在陈家村她三哥多余的平房里。
　　 陈萍想到自己几十年的辛苦换来的却是晚年的凄凉，感觉心里的那根刺又在扎着自己……
　　 有一天无意中听到大哥的二儿子在跟别人聊天：“唉，我们小姑妈家真的不幸，亲戚不幸我们也一起遭罪，本来十多万元可以再换新的设备了，现在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还给我们？”
　　 听到这话，陈萍的心很受伤，以前她家日子富裕的时候，哪个亲戚不到家里借款，每一次她都笑嘻嘻地借给他们周转，可是现在自己受穷了，连亲侄子都嫌弃了，真的应了那一句俗语：“富在深山有人知，穷在闹市无人理。”
　　 陈萍原本难看的脸色越发苍白了，她关在家里不想出门。厂房和楼房卖了的当天，她躲在家里整整哭了一天，贴心的大侄女陪在身边劝道：“想开点，人在，一切都在！”
　　 一个凌晨，陈萍梦见了儿子打来电话，说知道自己错了，不会再去赌博了，会努力地赚钱，这两年借给朋友们的款有一些收回了，都投入到厂里去了，请她和顾滨过去帮他打理。
　　 陈萍在梦中醒了，她笑了，虽然只是一个美梦，但愿梦想成真吧。她匆匆地穿上了衣服，转身走进了厂房里继续干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