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买的书到了，他和妻子趁着晚饭后散步的时间去快递处拿。快到快递的地方，遇到了一个中年男人。他和妻子停下脚，和他闲聊几句，就匆匆进了快递屋。
　　 他和妻子在快递屋磨蹭了一阵才出来，没想到，这个中年男子还在那站着，一直盯着快递公司的门，好像在监督、跟踪他和妻子。
　　 这个男人五十多岁，却像八十老头。背驼了，宽阔的肩狭窄了，肥阔的脸瘦削了，光滑红润的皮坑坑洼洼了，颧骨就像将要干涸的小河中露出的尖尖的石头，满脸的皱纹，就是那些弯曲在石头中间像发黑的细绳一样的水。
　　 他和五十男人是熟人，或者说是朋友。以前，周末或者晚上，他们经常邀约，鏖战在麻将桌前，战斗前后，要一起吃饭，一起喝酒。后来，他退出了战场，最少有两年，他们没有一起切磋过了，没有切磋麻将，也没有切磋酒了。
　　 他和妻子站在快递门口，张望着，好像在找什么，实际上是等那男子走开，可是男子还是盯着他们，等着他们。他掏出手机，做出拨号的样子，但他很快就把手机揣进了兜里。他和妻子迎着五十男人走了过去，一声招呼，一阵在灯光下也看不见的勉强的笑，三个人一起往前走。
　　 “五十”走路很慢，那脚不是提，也不是迈，好像是滑着移动。他们身边，一批一批散步的人匆匆而过，那一声声招呼也是匆匆而过。他和妻子对着招呼的人不断地应着，五十也不断地哼着，算是回应别人的招呼。那招呼是给五十的，还是给他夫妻的，你看招呼者的目光就知道了，五十不管这些，他一边哼着一边费力地移动着脚。
　　 五十太慢了，他陪着他走很不舒服。他平时做事走路都是风风火火，散步也像小跑。今天，他得慢慢地提脚，慢慢地换脚，就像电视中那慢镜头一样，特慢特慢那种镜头。慢镜头还好，像腾云驾雾，像飞，有一种曼妙之美，可他有的是别扭和难受。
　　 妻子不停地偏头看他，她也看看妻子，只是微笑，都没说话。难受也得忍着，今天他得学会一种新的步伐。五十口齿不清，但是他不停地说话，就像他的嘴是一个失灵的水龙头，想关也管不住了。
　　 五十努力移动着脚步，虽然很吃力，他为自己走得慢说着抱歉的话。他和妻子不知道怎样应对，只是说着没事，不忙，慢慢走，都是散步。妻子和五十拉着八卦，他捏着书慢慢地跟着。五十甩着手，一左一右地侧动身子，就像我们弯腰移动一块抱不起的长条石。
　　 五十身上有着气味，这气味笼着五十，也笼着妻子和他。这味道，不是烟味，不是酒味，以前他的烟量和酒量都是很大的，烟和酒他早就戒了；也不是汗臭味，究竟是什么味道，他一时说不出，反正让他难受，比狐臭还让人难受。难受他也得忍着。
　　 那些快步走的人已经转来，他们还在街上曼妙着。
　　 街灯亮了，终于到了他家门口。五十没有停步，也没有停下话头。他和妻子不好说告别，陪着五十继续往前走着，往新街走去。新街是“回”字，便于散步，一圈下来，那距离也不算短了。不时有穿着短裤和背心的小伙子或者小女孩从他们身边跑过，五十嘴里不停地念着：
　　 “他们多好，还能跑。我这样子，不知道哪一天就出不了门，就见阎王了。”
　　 走完了回字街，往回走，又到了他家门口，可是五十仍然没有停下脚步，没有停下他的话头，他和妻子也不好说再见；还有，街上已经没有散步的人了，只有那匆匆回家的车，他和妻子必须把五十送回家。
　　 他好久没有在清冷的街灯下散步了，虽然还没到初冬，可是包围他脸的，是有点钻肉的冷气。
　　 终于到了五十的家，告别了，五十站在门口说：
　　 “谢谢！辛苦了！好久没有这样散步，这样说话了。晚了，就不请你们坐了。谢谢，谢谢……”
　　 五十咕噜着这句话进屋去了。
　　 他和妻子像突然解下了腿上的沙包，走起路来像飞，就像那氢气球直往空中飘，又有点不适应了。
　　 刚走进家门，妻子就说：
　　 “你今天好像不高兴。平时也难得去看他，这人呀一病，就这个样子，就当今晚陪他打麻将了，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和他散步呢。将来如果我也这样，你会……”
　　 他赶紧打断妻子的话说：“别说这个。我不想和他走，没有去看他，你不是说，我们这几年都不能走病家吗？我觉得他今天是故意惩罚我俩，怪我们好久没去看他了。”
　　 妻子笑了：“人啊，哪能计较这么多。他啊，也可怜。”
　　 他用剪刀剪开了包装袋，拿出了他买的书，翻着目录，里面有他熟悉的文章——欧·亨利的《项链》和莫泊桑的《我的叔叔于勒》。
　　 2018年11月4日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