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热闹闹的祥和公园，是我每天徒步上下班的必经之地，闲暇时我也会在园子里漫步，所以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就连园子里垃圾桶的位置和数量我都清清楚楚。
　　 傍晚，我下班回来，走在秋风习习的公园里，沐浴着最后一缕夕阳，温馨又愉悦。拐过公园的南角时，垃圾桶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我不由得扭头看，吓了一跳，一个人的上半身倒插在垃圾桶里。等我走近时，那人的上半身突然从桶里拔了出来，发现我站在旁边，吓得瑟瑟发抖。当我看到这位的尊容时，也惊得倒退几步。
　　 这位应该是女性，长发披散着，结成无数个疙瘩，脸颊上沾满污垢，浑身散发着酸臭，双手瘦削得如鸡爪，双臂搂着干瘪的胸脯，蜷缩得如一张弓，两只无神的大眼睛怔怔地瞪着我，饱含着惊悚、怯懦和愤怒。她全身的衣服黑不溜秋的，从些许干净的地方需仔细分辨才能看出褂子和裤子都是红色，裤腿上绣着两朵牡丹——虽然污迹斑斑，但慢瞅纹理应该也能确定是红色的。她脖子上系了一条黑糊糊的丝巾，从耷拉下来的一角还能瞅出其颜色还是红色的。她没穿袜子的脚踹在一双高跟皮鞋里，皮鞋的红色却很亮眼，分明是她刚刚淌过水，涮掉了上面的泥污，因为还有水迹从鞋帮内往外慢慢溢出。她的手腕、脚腕、腰间和颈部都套着薄铁皮做的金属环——环的周围挂着铃铛，走起路来叮当作响，像老巫身上的法器，也像少数民族服装上的配饰。这些铁环不像从市场上购买的，也许是她自己手工制作的，因为既粗糙又丑陋。
　　 我惊讶于她的龌龊不堪，更疑惑于她的怪异打扮。
　　 看到她瘦骨嶙峋和饥饿不堪的样子，我从旁边的小摊上买了一块黄橙橙的热烧饼递过去。
　　 她满脸狐疑地盯着我，不肯接。
　　 我问她话，她木然地站着，不做声。几绺散发后面的那双泛蓝的大眼睛瞪着我，竟充满敌意。
　　 我把包在餐巾纸里的烧饼放在就近的花台上，微笑着走开。等我走出老远回头望时，她还没去拿。
　　 以后的日子里，我隔三差五地会碰见她，她依然满脸脏兮兮的，依然披头散发的样子，让我看不清她的容貌，不能判断她年岁几何，甚而不能肯定她就是女性。我会改变着花样给她买吃的。她还是狐疑地看着我，不肯伸手，有时嘴里会嘟嘟囔囔地叽咕着什么。我每次都把东西放在她身边的花台上，微笑着走开。我不知道她是否接受了我的东西，不过，渐渐地，我感觉到那狐疑与惊惧的眼神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平静和踏实，甚而含有些许的信任和感谢。
　　 冬天的雪花在风的吹拂下骄傲地舞动着美丽而圣洁的躯体。这时，她会在风雪中驻足，伸出双手去捕捉那晶莹的花朵。累了，她就垂下手臂，竖立在风雪中，单薄的身姿像田野里的一截木桩，但这“木桩”还有灵性，因为“它”能不停地打颤，每一个寒颤都会抖落“它”身上的积雪。
　　 我老婆拿出自己的旧大衣给她披上，她没有拒绝，我又送一把伞，她也伸出了手，然后憨憨地看着我们。我女儿也把自己喜爱的那双红皮棉鞋送给了她，鞋里还有一双绒袜，她黯然的眼神似乎闪亮了一下。
　　 在那个冰融雪消的傍晚，我发现她主动冲我笑了笑。这笑虽然短暂而勉强、苦涩又僵硬，但这瞬间的笑是真实的，是发自她内心的。职业敏感的我倍感喜悦和激动，我预测希望的嫩芽在她的心灵深处开始萌生了。
　　 春节前，我经常能看到她瘦得如一片黄叶的身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闪现。她身上金属环铿锵的响声消陨在商贩们热热闹闹的叫卖声中，也湮没在购物者讨价还价的喧闹声里。
　　 哪里热闹，她就会出现在哪里，但只面无表情地看人群的川流不息。
　　 有民间艺术团在公园里表演舞蹈，她就不能自已，也会扭动干瘪的身躯，但金属环铿锵的脆响被锣鼓喧天所掩盖。看热闹的人都离她远远的，她周围会形成一个“空洞”。
　　 每到傍晚，街市冷清下来，她依然去掏垃圾桶。而我也一如既往地给她微不足道的帮助。她看我的眼光在不自觉中变得柔和与安详了，她开始用双手捧着我递过去的东西了。
　　 后来，她见到我都会主动地微笑，那微笑暂留的时间越来越长，有一次好像还有了笑声。
　　 我每次都回敬她一个微笑。这竟引来悠闲自得的人们一片惊异的目光。
　　 微笑过后我问她话，她还是茫然地瞪着大眼睛看我，不答。偶尔，那煞白又干涩的嘴唇会蠕动一下，但倏地又凝滞了。
　　 春节后，还是在夕阳的余晖中，下班回来的我踏着春风，走过祥和公园。一抬眼，我看见她站在远处的垃圾桶旁，向我微笑着，还招了招手。她的神智清醒了？也许。我为她高兴，并回敬她一个点头。但我并没有走过去，因为那天我家里有事，就匆匆而过。
　　 从那次招手之后，她陡然消失了，如雪夜中一片枯叶的凋落，寂寞无声。祥和公园里悠闲自得的人们还在漫他们的步，没有谁感知到这个不详的变化。
　　 我很后悔那天没走过去，或许她不是哑巴，神智清醒后有话要跟我说？她是向我求援吗？我或许能够帮助她解开心中淤积的疙瘩？会不会因为我的失误导致她心中疙瘩的崩溃？也或者……我不禁胡思乱想起来。也许我的担忧是多余的，或者她清醒后回了家，被家人欣然接纳，过起了正常人的幸福生活。
　　 我每次上下班都会在穿过公园时，不由自主地扭头去搜寻一个个垃圾桶，渴望看到那个蓬头垢面的身影，看到她难得的微笑。
　　 可是，我每次都失望了。我只能默默地祝福她好运了。
　　 四月，春花烂漫，风和日丽。祥和公园更加的祥和与热闹了。
　　 我穿过公园时不再习惯性地搜寻那些垃圾桶了，因为我对蓬头垢面的印记已经消退，我的视野里到处都是遛弯的人们呈现出的幸福又祥和的笑脸。
　　 初夏的傍晚，下班回家的我发现门缝里有一张字条：高老师，您好！我是您的学生——一个离经叛道的女孩，顽劣的我误入了爱情的歧途，受尽凌辱后逃回了娘家。可是，在世人的鄙视中我混沌了神智，于疯疯癫癫中到处流浪，苟活到了现在。如今又有幸遇到恩师您，真是上帝对我的恩宠，赐予我这莫大的恩惠。您的不弃和慈爱让我干涸的心智又润朗了，让我枯竭的灵魂又复苏了。梦醒了的我在惶惑中感知到了春天的气息，于是我下了很大的决心重回了家，可是从众人异样的眼神中我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了家，我知道自己愧对所有关爱我的人，我觉得自己做任何事情都于事无补。所以我衷心感谢您的同时不能不说，恩师，永别了！让那屈辱和卑贱一同随着我肉体的消失而泯灭吧，只有如此，我的那些痛苦和悔恨才不再成为我的梦魇，我的污秽才不再亵渎这个圣洁的世界。谢谢您给我上的这最后一课——在爱的课堂上您还是一如既往的慈祥与和善，我会把您给我的最诚挚的爱记在心间，并伴随着我的灵魂飞到另一个世界里去，我到那里一定会洗心革面，去寻觅属于我的无悔的青春和梦想，并传承您的大爱。拜别恩师！
　　 啊，是英子！一个十年前的语文课代表，一个十分有语言天赋的学生，一个聪慧伶俐的小姑娘，一个在全省“红十月中学生民族舞蹈大赛”上获得金牌的舞蹈天才，一个因早恋而不能自拔的女生，一个让大众怼得没法继续上学的孩子，一个误入婚姻歧途而备受蹂躏的可怜羔羊……
　　 我飞也似地冲到公园里，绕过一丛丛花木，搜索一个个垃圾桶，扫视一堆堆唠嗑的闲人，希望找到蓬头垢面的她，听到金属环铿锵的碰撞声。
　　 可是只有初夏的晚风抚弄我赤烫的脸。
　　 皎洁的月亮升起来了。
　　 而我眼中的祥和公园却变得越来越模糊，那一个个垃圾桶变得越来越沉重，那一丛丛花木变得越来越狰狞……
　　 仰望空阔的夜，我只能寄托月光了，我相信它的温柔和皎洁，一定会给迷途的羔羊再次照亮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