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林小欧这天从财经大学回来就生气地噘起小嘴，她掼下坤包，没有换上睡衣，就倒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出神。本能地伸手来回抚摸着小腹，无奈地轻叹：“宝贝啊，你来的真不是时候！妈妈正在备考研究生啊！”没有人接她话，丈夫杨建成还没有回来，他教学的工科大离家有点远，他俩的婚房就近设在财经大学。小欧结婚两年了，一直避孕没要小孩，她计划读完研究生，再要孩子。巧不巧的，在她备考研究生的时候，却意外怀孕了。
　　 小欧在娘家是唯一的女儿，上边有四个哥哥，父母和哥哥们对她极尽宠爱。当小欧第一次领着杨建成回家，哥哥们忽然无所适从，一个个假装有事，从客厅大摇大摆走过来、走过去，把杨建成弄得坐立不宁。哥哥们一会儿问小欧热不热；一会儿对小欧说妈给她留着好东西呢；过一会儿，又怕饿着小欧，使唤王妈赶快去给小欧和建成买两碗虾仁馄饨。直到小欧要结婚，哥哥们也并不觉得小欧就到了结婚的年龄，不觉得小欧能承担得起家庭主妇的责任，他们觉得小欧还没有长大。林小欧在床上翻了一个身，把头埋在枕头里，打算等杨建成回来，在门口去吃“北京私房涮羊肉”。
　　 躺了好久，林小欧也听不见杨建成回家的脚步声，只有邻居“咚咚咚”的切菜声，间歇地飘到她的耳朵。家里的座机忽然“叮咛咛”一声高过一声地响起来，小欧以为是杨建成电话不回家吃饭了，就没好气地接起电话。
　　 接起电话林小欧就眉开眼笑了，妈妈包了莲菜饺子，让小欧和建成回家吃。小欧可以回家吃饭的高兴劲一过，就有些烦躁起来。她和杨建成为这回娘家吃饭的事情，经常闹点儿小矛盾。小欧回自己家随心所欲惯了，她回娘家往沙发上一靠，就尽等吃了，小公主嘛。杨建成不得不站起来，脱下西服，生疏地走进厨房，拿起一瓣蒜，或者一把菜，硬着头皮干活，做做样子。
　　 中午十二点了，杨建成才回家，林小欧拉着他就赶往娘家。妈妈尹武健还在包饺子，爸爸还没回来，小欧给杨建成倒了一杯水，就跑回自己的闺房去了。小欧从柜子里拿出那些旧衣服包袱，淘宝似的打开包袱，把包袱底朝天向床上一撒，花花绿绿的衣服和围巾就撒落了一床，翻了两个包袱，才找到人字呢大衣。小欧想着把余下的衣服处理了，看看这个舍不得，那个也有价值。小欧的手抓着人字呢大衣就呆呆地站在床前看着。这件大衣是父亲带领省进出口管理局考察团出访俄罗斯时给自己买的呢。她一直很喜欢，暗红色斜纹呢，纯毛料的，大气的开襟和裁剪，长长的款式，小欧一米七的身高，瘦高的身材，把这件大衣穿起来，更显得优美和知性。主要是这大衣一看就是洋货呢！可是她舍不得经常穿，她的父亲也未必再有机会出访俄罗斯，再给她买新的，她爱这件大衣。一门心思工作狂的父亲，平时从来不给她买东西，出国居然给她买件这么讲究的大衣。
　　 忽然厨房传来了一声，“收拾桌子，我要下饺子了。”
　　 小欧赶紧回应一声：“妈，等我爸回来一起吃。”
　　 接着就是尹武健风风火火的瘦高身形飘进了小欧的房间，进来看见小欧乱丢了一床的衣服，又看见女儿只穿着一件长毛衣站在床前出神，尹武健就宽慰女儿：“喜欢的，你都拿走，搁在家里也没用。”
　　 母亲站在窗边，小欧依偎母亲前胸，抬头看着母亲的脸说：“妈，我只带走爸爸给我买的那件大衣，其他的，你送人吧。或者换个锅呀、盆的，别留着占地方。”
　　 尹武健摇着头，一手扶住了女儿的肩膀，一手捶打着自己的胳膊，捶打了一会儿，她嘱咐小欧：“小欧呀，你现在成家了。和在娘家当姑娘时不一样了哦。不是我爱唠叨，你们要学会计划过日子，多存点钱，将来生孩子宽裕，就不容易落下病根。你看我这膀子，生你那年落下这个胳膊痛，哦，近些年越发疼得厉害了！”
　　 “妈！你说我最近脱了棉袄，就穿这件大衣去学校，可以吗？以前每次穿这件大衣出去，同事都要问我在哪里买的？笑闹我！”
　　 但是小欧娘不回答。她走到床前拣出那件大衣，替女儿披在身上，爽快地说道：“这么好的大衣，干嘛不穿？”又拍拍床，示意小欧坐下。小欧就势身子一歪，靠在妈妈身上，把脸贴在她妈妈的后背。
　　 一时两个人都没有话。尹武健拍拍小欧，嘟囔一句：“坐好，我去给你拿背心试试，刚织的。”小欧就势就把腿拉到床上，蜷曲躺着，小欧娘赶忙从柜子里拿出织的快好的毛背心，在小欧身上比划，小欧忙着在心里盘算着“明天配哪件毛衣穿大衣呢？”小姑子杨丽建议她要穿高档、纯色的毛衫，搭配精致的毛衣链或者胸针这些小玩意儿的，人的气质会立马提升档次。小欧记住了。
　　 尹武健比划完了，在书桌的纸上写了个尺寸数字，抬头看着小欧问：“小欧，你肚子饿不饿？你爸还不回来，要不你和建成先吃。”
　　 “等着一起吃吧，我都两个星期没有见我爸了。”小欧撒娇说，依然那样蜷曲着身体躺着。
　　 “爸，回来了？”建成开门后，尊敬地问候岳父。
　　 “建成回来了？小欧呢？老太婆开饭吧。”
　　 林老爷子大声说了两句，就有些颓然坐在门凳上换鞋。
　　 “老林回来了，下饺子，吃饭了——”尹武健高兴喊起来。
　　 “妈，我还有一件织锦的棉袄，怎么找不到了？你是送给谁了？”小欧忽然想起问。
　　 尹武健回头想了一会儿：“我没有送人印象呀，你在储藏室再看看。”小欧的思绪中就想念起那件至今华贵的棉袄，她忍不住偏着头寻思起来：“放哪里了呢？”
　　 过了一会儿，林小欧走出去，她本来打算求父亲帮忙，委托同事给她捎一双俄罗斯靴子回来，但瞧着父亲的脸色疲惫，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小欧看着建成陪着母亲进了厨房，她悄悄靠近父亲身边坐下，悄悄问：“爸，和您商量个事，您不能笑话我。”
　　 “小欧，什么事？”
　　 “爸，我可能不用等宝大研究生的通知了！我怀孕了，还读什么研究生啊！”
　　 林老爷子不紧不慢地说：“你们备孕着了吗？建成怎么说？建成他爸什么意见？”他摇头叹了口气。没过几分钟，他又严肃地看着林小欧的脸孔说道：“研究生还是要读的！孩子可以以后再要！”
　　 林小欧的脸色立刻有些灰白，犹豫着抬头望着她父亲轻声地问：“建成不同意怎么办？”
　　 “小欧，你现在是大学老师。迫切需要研究生文凭，这对你将来评职称、安排教学课程影响都很大。生孩子前，一定要先奠定事业基础。”小欧沉思了半晌，点了点头。
　　 “没有办法，只好尽快去做人流了。”林老爷子顿住了一会儿，怜惜地看着小欧，叹了一口气，然后又接下去说：“我这有三百块钱，你拿去买些营养品。你要悄悄取得建成他爸的理解和支持，毕竟是老干部，在支持子女学习这一点上，是非常有远见的。他的老同学不是省医院的院长嘛！就去省医院做人流。你先给建成他爸说，然后再和建成说。事后再和你婆婆说，估计没有大的问题。再说，孩子是意外怀孕的，建成又没有戒烟戒酒，怀了孩子也是不能要的。”
　　 “嗯，好的。爸，我就这么做！”
　　 尹武健端出饺子来，头上都热出汗了，林小欧也不再纠结，兴奋地凑过去吃饺子。林老爷子出了会儿神，他恍惚看见那个青春活泼的小欧，无忧无虑地来来回回的调皮样子，经常拽着他的胳膊耍赖，勾住他的脖子在空里荡来荡去，张开了大嘴开心地笑。随后，他又恍惚看见在婚姻中的小欧，做饭，洗衣，小两口吵嘴……
　　 “老林，快来吃饭！”
　　 尹武健高声叫了，小欧就挤在她娘的身边坐下来。从蘸水碗里舀了几勺到小蝶，夹起一个烫嘴的饺子，蘸了一下就放进口里，烫得她张嘴呼呼地哈着热气，舌头把饺子顶来顶去，饺子咽也不是，吐出来也不是，直到挣扎着吃了，才腾出口说：“还是咱妈做的饺子好吃。建成，快来吃啊。咱妈手艺好，包的饺子比饺子馆的饺子都好吃，皮薄馅大味道好。妈，有多的吗？我要带点走啊。”
　　 “有。有。”尹武健连忙应声。
　　
　　 二
　　 杨武翔开完院史馆建设的筹备会议，回家就找出他的旧皮箱，慢慢悠悠地翻找过去的照片，选出一些有意义的工作照片交给院办，用以筹建院史馆。
　　 两个星期不曾露脸的小欧回来了，杨武翔开门，看是小欧，一脸慈祥的笑，小欧叫了句：“爸，在家呢！”
　　 杨武翔回了句：“小欧回来了。你妈在厨房呢。”就闪身让让小欧进门，小欧去厨房后，他接着去杂物间继续整理照片。
　　 小欧去厨房问候婆婆张西琴，张西琴系着围裙在烧肉，香味扑鼻。林小欧进来的时候，张西琴正在翻锅，听见叫“妈”，回头就看到站厨房门口的林小欧了。
　　 张西琴问：“建成回来了？”
　　 林小欧满脸堆笑地回答：“妈，建成这星期不回来，他要去找他的研究生导师，探讨一个学术问题。”
　　 张西琴背对着林小欧，眼睛转了几下，心理就嘀咕了：我儿子都不回来，你不在家做好饭等他，跑回来有做啥。心里这样想着，脸色也随着难看起来。
　　 张西琴和杨武翔是双方父母定的的娃娃亲，结婚后，国家恢复了高考政策，杨武翔不甘心守在农村，一心想考大学。取得了张西琴的支持，张西琴一个人扛起生产队的劳动和所有家务，支持杨武翔复习备考大学，后来还真考上了，毕业就留了校。过了些年，从农村转户口带出来张西琴和大女儿，张西琴被安排在院里后勤科工作，后来早早退休在家。
　　 她对儿媳妇林小欧非常不满，虽说大学教师身份的林小欧让张西琴在院里的老太太面前，挣足了面子。但她对林小欧的不会做饭、不擅长做家务、不会照顾她儿子建成，是一肚子的不满意。她经常口是心非地在院里的老太太面前，显摆儿媳妇给她买的衣服漂亮，布料好。在老太太们羡慕的眼神里、称赞声里，满脸笑盈盈地客气。心里却恨恨地琢磨：“这么个败家媳妇！书呆子！我娃建成可怜了。”
　　 林小欧知道婆婆对她的不满，她无能为力。只能假装不明白，笑着哄张西琴开心，维持一个表面的祥和。她看着婆婆问道：“妈，您要是没什么要我帮忙，我去和爸商量点事。”
　　 “没事，你去吧。”张西琴盯着锅，眼皮都没抬，淡然地回复。
　　 林小欧又走回客厅，在包里取出她的孕检报告，去了公公忙着的杂物间，杨武翔正在信封上分类标注，根据照片背面的日期，放进不同年份区间的信封里，并在照片背面备注照片上排序的领导人物、当时的拍照背景等。
　　 小欧轻轻地敲开杂物间的门，杨武翔正在一堆纸中间坐着，专注地在小桌上忙着，戴着老花镜，小欧说：“爸，我有点事需要听取您的意见。”
　　 杨武翔从一堆纸里抬起头，探究的眼神从镜架上投过来，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冲着小欧招了下手：“进来吧。”
　　 小欧在门口拿个小板凳，关上门，在杂物间的空处坐下来，才满腹愁肠地开口：“爸，前天宝大的陈教授通知我，考上了她今年秋季的研究生班。”杨武翔点了点头，欣赏地看着儿媳妇，欣慰地笑了笑。
　　 小欧接着又说：“可上个星期三，我查出怀孕了。”
　　 杨武翔脸色凝重起来，停了一会儿，问：“给建成说了吗？”
　　 “说了，建成说这次怀孕是个意外，他都没有戒烟、戒酒。”
　　 “你父亲是什么意见？”
　　 “我父亲让我听取您的意见。您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小欧一脸真诚地说。
　　 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地走个不停。窗外传来楼下周末临时市场的喧哗声，一个个摊主的吆喝声，楼下的人粗声大气地一边走，一边谈话的流动声。时钟最长的那个指针，答答地转了一圈又一圈，杨武翔没有展现果断的领导作风快速拿个主意。最后还是把皮球踢给了建成和小欧小夫妻。杨武翔谨慎地对小欧说：“小欧啊，到底是上学和还是要孩子？这个事情主要是你和建成商量决定，你们还年轻，不管怎么决定，我都支持。”
　　 林小欧没有料到公公会这么谨慎，笑了笑回答：“我知道了，爸。我回去和建成好好商量，然后让建成给您打电话。”
　　 小欧望着杨武翔折腾出来的花花绿绿的纸张，侧过脸问公公：“爸，我整理哪一块？”
　　 杨武翔拒绝：“不用你，都是旧照片，必须我自己慢慢整理。”
　　 恰好听见张西琴呼唤：“老杨，出来吃饭了。小欧，来帮我端菜。”
　　 杨武翔和蔼地笑笑说：“去吧。”
　　 小欧立即起身出去了，进厨房端出一盘红烧肉，一盘炒西葫芦，一盘凉调黄瓜，一盘凉调绿豆芽，盛饭的时间，杨丽回家了。杨丽一进门，家里立即热闹起来，张西琴忙着去给杨丽添了一碗饭，杨武翔已经坐到餐桌前，他热情地睁大了眼睛看着杨丽，关切地问：“你的论文，评审组审核怎么样了？”
　　 在斜对面坐下的杨丽说：“主审沈老师正在审阅，结合数据，再验证一遍。没问题，她就直接推荐了。爸，要不您给沈老师打个电话，问问情况吧。”
　　 杨武翔点了点头：“明天我问问。”
　　 杨丽就讲起系里这次职称评审工作中的一些竞争插曲，这是意料之中的枝节。杨武翔不插话，静静地听着杨丽讲系里的见闻，听到可笑的之处，觉得心头一松，忍不住望着杨丽笑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