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吃烤土豆的老人
　　 喉咙里如伸出一支手，急切切要把火烧火燎的土豆整个拽进去。张大嘴巴往前凑，下巴和锁骨上的皮肤绷得笔直，脖颈后的老皮压迫成层层褶皱。锁紧眉头，脸上的皮肤都往眼珠上挤，如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嘴唇后缩，缺了颗门牙的牙齿往前伸，牙龈毕露，如山羊欲啃包了一圈一圈稻草绳的新树皮，如长颈鹿偏要吃躲在树冠针棘丛里的小树叶。嘘哈嘘哈吹两口，猫扑老鼠般迅捷一啃，刨下沙软一块来，像含了个老君炉里正炼着的仙丹，咽也咽不得，吐却舍不得，吸溜吸溜舌尖上翻筋斗，扑棱扑棱唾沫里打几个滚，发发狠往下咽，一伸脖子一瞪眼，如烧红的碳块慢慢腾腾往下滑；赶紧咂巴咂巴两片嘴皮子，舌底下生出一口津液来，再一吞，那团火终于加速滑下去。两眼汪满清泪。这一口，吃出一条热乎乎、麻酥酥的曲线来，头尾分明，无可奈何。
　　 头上一顶灰朴朴的赵本山帽子，如一座看园人搭建的窝棚，经年历月风吹雨淋太阳晒，软塌破败，无筋无骨，乱麻般花白头发从帽下钻出来。土灰脸颊上密密麻麻半寸白色胡荐，如冬天盐碱地上干枯抖擞的茅草。身上一件绿呢军装，似乎自文革穿到现在。袖口磨损开绽，一只袖口寸把长的线头上吊颗铜纽扣，摇摇欲坠。托着土豆的那双手，如老树的盘错根节。领口处的铜纽扣没了，往下三粒，如三级跳远，一跳一粒，一跳一粒，最后猛一跳，又是一粒。一侧明兜只留个暗影，一侧兜盖多半撕裂，一截装在兜里面，一截在风中支楞着。袖肘处磨穿一个洞，红色秋衣露出来。一截衣领往上卷，一角秋衣领子翻出来。
　　 这可是我的老父亲？你可曾一腔热血满身黄沙闯过杀虎口？不敢回头望身后，村头站着热泪涟涟的白发老娘；你可曾头缠白羊肚手巾一步三回头？舍不下拉手手亲口口的尕妹妹；你可曾虎背熊腰力壮如牛？把孩子高高抛向空中哈哈大笑；你的子女可曾在千里之外的城市里忙碌？一如当年你不管不顾走了西口；你可曾把子女给的钱全部存入银行？百年后谁的钱还给谁；你可曾舍得闲下来下下象棋，冬日里北墙根晒晒暖阳？坐着也是坐着，帮别人挖土豆，挣几十得几十。黄土高原的风沙湮没了父亲的韶华，酸枣刺风化了父亲的红润，父亲在岁月里褪了颜色。
　　
　　 二、打篮球的人们
　　 篮球场东边有看台遮阳，早晨八点之前晒不到；西边一排梧桐树高大繁茂，夏天五点之后，清凉舒适。早晨多为老年队，下午多为青年队。球场之上无老少，从十几岁到六十多，分开便打。好像人人有绰号，NBA现役名星云集于此，詹姆斯，库里，杜兰特，阵容相当豪华。有个年轻人，十多年之前，因为比较胖，大家叫他小胖，现在又高又瘦，结了婚有了孩子，还是叫小胖。有个从化肥厂内退的，人称“化肥厂”；有个在监狱工作的，大家叫他“太监”。一旦分班开打，满场喊声，又是库里又是詹姆斯，又是太监又是化肥厂，令人乐不可支。
　　 贾师傅今年六十五，出租厨具，红白喜事，多数找他。每天见面，必给大家汇报一下收入明细。老头家住城边村，每天骑电摩来城里，义务买篮网修篮网，买油漆画边线；每年都要旅游几次，高铁飞机全坐过。这个快乐善良的老头有句名言:再活几年，去球！朱师傅今年六十八，心脏装了三个支架。没人敢挨他碰他撞他，他说:别碰我，一碰，我就死了！几年之前，他就说他明年就死了，结果到现在还活蹦乱跳，昨天他又极有把握地说：现在你们看我还玩，明年就见不上我了！
　　 谁如果一两天没去打球，球友们都会过来问个究竟。日久天长，彼此熟络，竟比同事还要亲密。鲍文眼睛高度近视，打球时换上隐形眼镜。一次正打篮球，一只眼睛被戳了一下，没奈何取下隐形眼镜，无处可放，就放进矿泉水瓶里，拧紧瓶盖，放在篮球架的柱子边。天色渐晚，广场舞的音乐响起来，大伙罢战回家，鲍文这才发现篮球架下一个矿泉水瓶也不见了。究竟是哪个大妈捡走了？大家谁都没印象。鲍文说算了，再去配一副。有人说找一找吧，浪费了多可惜。捡瓶子的大妈好几个，大伙分头去找。打开手机手电，先把同一品牌的矿泉水瓶归类，再一个瓶子一个瓶子检查。隐形眼镜无色透明，又小又薄，很可能粘附在瓶壁上，再加上天已黑好，很难发现。大伙把瓶子敲一敲，看一看，敲一敲，看一看，鲍文过意不去，只说不要了，让大伙回家，但大伙依旧在敲瓶子，对着手电仔细找。突然就有人欢呼起来：找到了！那兴奋劲儿如同投进了绝杀球。鲍文提来一箱啤酒，一人一瓶，喝了回家。
　　
　　 三、卖豆角的老人
　　 经过市场时，路旁一个老人让我停下来。她背对着我蹲着，收拾一小堆豆角，豆角下垫着一个蛇皮袋。满头白发剪成齐耳样式，白底蓝色碎花短袖，露出的胳膊黑而略有褶皱，必是一辈子都在劳作。介于蓝黑之间长裤，方口系绊黑绒布鞋，白色尼龙袜子。那一堆白不老豆角我看不出有什么可收拾的，她却在挑拣着，摆弄着，动作缓慢，好像每一个豆角都必须有确定的位置，如何摆放她都在认真思考着，斟酌着，每一个豆角的卖相和摆放都必须完美，不能有半点瑕疵，好像卖豆角学问深奥。
　　 十几分钟过去，终于有人大声问她白不老多少钱一斤，在她转过脸来之前，我赶紧转移视线走开。我可以肯定:她不是俺娘，俺娘远在太行山的另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