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躺在病床上，全身插满了管子，吸氧气的、导尿的、输液的，我的到来好像让他格外惊喜，今天才说得出话的他，说了好多话。
　　 他说他刚才还觉得没力气，一高兴精神都好多了。他喋喋不休地诉说家里的一切，大儿子出门挖矿打断腰，小女儿是村里的第一个女大学生，却在上大学的时候就查出糖尿病，小儿子出门打工后忽然得了精神病，一医多少年，花了二十多万，家里已经一贫如洗，他前几年忽然被自己家养的牛抵到腰，医好以后腰却再也直不起来，没法干活了。他接着说，这一生我不是没有努力，我一直在抗争，我考教师、考工人、考医生、验兵，可不是血压高就是心跳过速，反正就是去不了。在农村我学医当赤脚医生，日子过得也很不错，可是家里却接二连三出事，这是命啊，我真的无力抗争了。
　　 面对躺在病床上的舅舅，我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这个才大我十多岁的人，已经完完全全是个老人了，头发花白、面容苍老。我小的时候去外婆家，都是他在带我，带我去梁子上割荞麦，带我上山扯大黑子卖给供销社，带我拣菌砍柴，带我扯锁梅找猪草，带我坐在高高的松树下听松涛、看日出，我们一起和邻村的少女对山歌、一起去5公里以外的村委会买糖买书，我和小伙伴们争吵的时候他总是把我挡在身后，好言相劝。每年早上，是他在火塘的柴火灰里给我闷上热呼呼的洋芋，过年的时候，是他背着刚宰的猪肉，走三四十里山路送到我们家……
　　 他虽然在农村，由于妈妈大舅姨妈全都在外工作，他从来没有自甘堕落，他练字、写诗、看书，到处考工，不停地和命运抗争、和外婆包办的婚姻抗争，可是都没有成功，当一字不识的舅母娶进门以后，他放弃了。他开始学医看病，挑起了家的重担，日子过得也算其乐融融，后来有了两男两女，记得小女儿取名冬静，小儿子叫做春来，听到孩子名字的时候，我落泪了，孩子的降生让他对生活充满了多大的希望和憧憬啊！在舅舅为生活辛苦劳累的时候，我外出读书、工作，再也没有去外婆家了，外婆家也就成了我童年时代最温暖的记忆。
　　 直到外婆病故，我去送葬，才又见到了他，他苍老消瘦，憔悴老成，牙掉了两颗，手里拿着农村老人专用的“冒尔斗”，已经开始变老，那个个字子高挑、相貌英俊，积极上进、开朗爱学的舅舅真的已经成了舅舅，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老人了！而我，工作才三年，还是个待嫁的少女。
　　 再见他的时候，是姑外公、姑外婆双双病故，我陪妈妈去送葬，他带着他的小儿子，他的腰被牛抵了，刚从医院出院，但弯下的腰是再也直不起来了。他和那些我不认识的老亲坐在一起，对我好像也没有多大的兴趣了，我硬是挤过去坐在他旁边，厚着脸皮要他小儿子的电话，让他有什么事到曲靖来找我，我会尽力帮忙。我给了他六百块钱，他一直顽固地推让，我说，你知道的，点点她爹在乡下，我一个人又是工作又是孩子，你生病也没能来看你，你就拿着买点东西补一补，他才悻悻地接着。
　　 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他和儿子也从来没有打过我的电话，央求我帮过什么忙。只是故乡依然传来他的消息，我知道他小儿子病了，女儿出嫁了，但由于忙由于路不好走，由于这样那样的借口，我始终没有再踏进过他们村。
　　 据说他胃穿孔的时候，是大舅家儿子用牛车把他送到村委会，表舅家女儿用微型车送到县城医院的，他自己的孩子都没能在身边伺候他。为了还债，孩子们都外出打工挣钱了！
　　 告别的时候，丈夫拿了点钱给他，他依然固执地推却，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表示，等路修好了，我会抽时间去外婆家，去看他。他才接着那点钱，并开心地跟我保证，他会好好照顾自己，等胃好以后，他还会来城里，开中药、做牵引，把腰也医直，我忽然觉得舅舅又变得年轻了。
　　 我不知道，躺在病床上这个过早衰老的老人，他会想起那些年我们一起走过的日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