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塘“人间暧情”征文】冬日回风炉(散文)
不知不觉就立冬了,立冬以后就算冬天了。
冬天是寒冷的,在渴求温暖中,冬天的暖阳最让人心动不已了。对于贵州来说,进入冬天以后很难遇到太阳。没有太阳,家里就会各有种各样的取暖方式。现在是空调或者电暖炉,过去是烧煤的炉子。
每家都有一个炉子,从屋子里伸出一个烟筒,冒出或浓或淡的烟,而且每家一个煤棚,每年都要去买煤。冬天储藏煤,就像北方储藏大白菜一样。
有家就要拥有炉子,炉子的需求量很大,沿街到处都是做炉子卖的小作坊,炉子有大有小。发展到后来,大家对厚厚钢板做的回风炉很感兴趣。烧得热辣辣的炉面,就是一个家庭的脸面。
在人们闲谈中,常常将炉面大小、炉面的厚度作为谈资。张三家的炉面是六百公分的,李四家的是八百公分的,王五家的是四个公分厚,刘六家的是五个公分厚……
大家不仅谈论炉子,也将炉子作为一种财富的象征、一种家庭和谐的象征。一大家子人在严寒的冬夜围聚在一起,那种氛围,那种融洽,才是真正温暖的“家”。
那时候我在班组里,也帮助那些成家的老师傅做过炉子。这些师傅,在干活的时候悄悄积攒一些私料,然后在冬天来临之前做一个好的回风炉。当然,想要把那些厚薄不一的铁板变成一个炉子,肯定需要一番辛勤劳动的。
我们这些刚上班不久的学生,住着窄小的单身宿舍,没有做回风炉的资格,我们只能在旁边看,打个下手,帮帮老师傅们的忙。在心里,也期待成长到某一天能够做一个自己的回风炉。
详细的准备工作是需要一两年工夫的。在这个过程中,要做好技术的准备、材料的准备。干某项工作的时候,偷偷地留一手,藏一些材料。技术上肯定得不耻下问,跟着老师傅干,一边干一边偷偷地学。
我身边的人都认为,只有做“私活”才能练出真正的技术来。那种技术不是一项,也不是一天两天之功。要将铁板像缝衣服一样“缝”起来,直到立起来,一点两点技术是实现不了的。
自己得准备一张图纸,那些几乎没读过什么书的人,画出来的图比我们这些学校来的还要标准。需要做成什么样的炉子?要有哪些部件?炉子各部位的详细尺寸?各个环节都了然于心。
有了图纸,再去计算自己拥有的“私料”,能做六百公分的还是八百公分的。工作的时间不能明目张胆地做,得悄悄地利用空闲的时间做。
按照尺寸,用乙炔把大块的钢板切割下来,然后进行打磨,上车床钻孔,对钢板进行卷筒,还要进行焊接。
那个时候的安全观念淡漠,操作这些东西不需要这样证那样的证,车间的领导还鼓励大家“一专多能”。车间里谁做了什么炉子,做得怎么样,在炉子成型的时候都会围起来,像开评审会一样让大家评论一番,好的,不好的,都敞开了说。听到好的,脸上放光,洋溢一种得意之色。听到不好的,心里就难受,脸上露出羞愧之色。
说实在的,车间将近一百人,真正做了回风炉抬回家的,也就那么十来个人。我跟着师傅一起做过,师傅的那个炉子很宽,炉面很厚,模样非常好看,但是抬回家去烧,还是有一些小毛病,比如风道设计得不合理、灰箱空隙稍大等等。我还跟着电焊班的杨师傅一起做过,杨师傅的电焊技术非常好,焊接的疤比花还好看。跟着两个师傅,我学会了钳工和电焊。后来还帮车间书记做了一个。书记也是一个好钳工,但他电焊就不行,不过焊的位置打磨一下也能藏拙。
不会做炉子,或者没有私料做炉子的人,只有出去买了。买的炉子不仅贵,而且还不好用。
我在这个车间里工作了六年,手里攒了一点私料,但还没来得及做出自己的一个回风炉,我就被调走了。离开车间的时候,我把所有的私料都给了师傅,我再也没有机会让自己的技术去获得认可了。
没有得到认可确实可惜,而我的师弟章光不一样,他做出了一个回风炉,但他得到的不是羡慕和认可,而是疏远,这件事我觉得很奇怪。
章光在顶替他父亲上班之前,在外面学过一些机修,算得上带艺从师。他自以为技术比我们好,在我们这些师兄面前一点都不客气,常常批评我们这样不行那样不行,我们几个师兄弟对他还算客气,都隐忍着不说。
说起来,章光确实比较能干,不需要师傅说,或者师傅只是点一下就能很快把活干好了。他干活的时候,会偷偷地把余下来的一些私料自己私藏起来,连师傅也不告诉。
两年不到,他就悄悄做出一个回风炉来。那天天气很冷,风吹得凉飕飕的,他在车间库房门口喊我:“师兄,出来一下,帮我看看!”
我当时坐在间休室里,听到喊我,我就站起身来看去,大家都围坐在炉子边,炉子烧得红红的,炉子上放着不停地冒着乳白色蒸汽的水壶,还烤着红薯和洋芋。
看我站了起来,四周的声音就变了样。我觉得挺奇怪的,看他们的脸,都漂浮着一层像臭水池里冒出来那种泡沫的东西。
我“哎呦”了一声,捂住肚子从屋子里快步跑了出去,朝门口的章光摇着模棱两可的手,然后跑到厕所里去了。等我出来,他已经不见人影了。
后来回到单身宿舍,只见一堆人挤在章光的门口,在看他的那个炉子。
回风炉,谁不想拥有呢?
我的炉子还在计划中,他已经实现了这个梦想。抛开私心不论,我认为他的手艺是很好的。每个环节的设计,每个细节的处理,焊缝的鱼鳞等等,都让人挑不出毛病的。
这样一个好炉子,应该在大家的围观中收获啧啧称赞才对,可是没有,我早上就已经从大家的脸色读出了强烈的“排斥”感。
炉子点燃了,章光做了一个牛肉火锅,请了十来个朋友,这些身体挤在炉子边,大家享受着暖和,喝着酒,唱着歌,最后喝吐了七个人,喝醉了六个人。
我后来被调离了那个车间,跟师兄弟接触也少了。听说几个月以后,师傅在工作中突然朝章光发了火,把他臭骂了一顿,气得他两个鼻孔像回风炉一样猛抽着“风”。
我没在现场,这个比喻是师兄弟告诉我的。章光最后离开了师傅,到另一个车间去了。
去年我遇到章光,我们在聊天的时候,还聊到回风炉的事,他的手摩挲着头上粗短的头发感叹道:“唉,那时候太年轻了!”
年轻已经过去了,那时候风靡一时的回风炉现在没有谁愿意烧了,家里都装修得白白净净的,谁愿意让煤灰污黑了?
此刻,我坐在电暖炉前面喝着茶、聊着天,对回风炉也就只有回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