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右旗去，去听巴音别力格和孟和巴图的《江格尔》；到右旗去，到巴丹吉林沙漠腹地的诺尔图看海子、看万顷沙海中的碧波荡漾；到右旗去，看驼乡戈壁滩上，上演万驼雷动的场景；到右旗去，去听沙漠深处繁衍了不知道多少辈的杨金塔一家人的长调、呼麦和赞词；到右旗去，去看汉族女人吴冰华是如何传承蒙古族吾尔登舞蹈、是如何带一群女人们把安带舞跳到沙漠中、湖水边、戈壁上……
　　 到右旗当然是看人去的。在这个偏远而著名的诗歌之乡，听蒙汉诗人解构诗歌、解读生活，是件极富诱惑力的事情。否则，我也不会放下自己家里重要的事情，到遥远的右旗去了。300余公里路，尽在戈壁荒漠里。我和诗人子云清晨出发，赶在午饭时抵达，一路风驰电掣、满目苍茫。汽车高速奔走在戈壁山峦间，眼见得大地空气都往前方的山边挤，云朵纷纷往天上飞。见到诗人爱青女士的时候谈论起来一路劳顿，她微笑着说，与你们赶路想快点抵达不同，我要是没什么急事，坐在车上，心里想的倒是路再长一点，能让我多走一会儿。坐在车上就没有非要处理的事情，是疗养心思的时光啊！瞧，诗人就是跟别人不同。我坐到车上从来想的都是终点，人家想得是另外一个维度的事情。怪不得她能写出那么轻盈跳跃的诗歌，而我写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戈壁滩上的石子儿，粒粒往地上坠呢。
　　 回来好多天了我都在想诗人说过的话，回味她的语境出处，试图还原她何以如此问我为什么那么焦急的原因。如果把坐车行走视为一个梦境的话，不愿停车大约等同于不想梦醒、不愿尽快回到现实生活里。如此对照，倒可以找到一些端倪。对于一个在当地社会环境中背负着一些声名的女强人，她每天面对的事情、担负的任务显然是十分沉重的。什么时候可以放松丁点儿身心呢？只有在手机停机的时候、只有在信号不在服务区的时候、只有在梦里。漫长而无际的前方，就是她的长梦；西天安静的晚霞里，就是她玫瑰色的念想啊！
　　 她的话里隐喻着什么吗？像她的诗歌一样，把一条直线讲得迂回曲折、一咏三叹的。当然，享受那样一个安静、没有任何世俗烦乱打搅的时光，是不少劳碌者的希冀。我们的希望早点儿到达，是期望早早看到结果。而她愿意继续行进在某个过程中，当然是享受无数个可能的结果，而某些美好的结果很可能是意料之外的（当然不会去想可能中的悲怆与失落）。或许这也是男人与女人的不同吧。充满浪漫色彩的女人与更关注现实的男人期待的永远不同。
　　 放下结果，诗人讲的过程确实是很值得品味的。就像跟好几位蒙汉诗人们在一起度过的那个夜晚，那个歌声不断酒不断的美妙时光。没有酒行吗？李白杜甫陶渊明们没有酒会有那些脍炙人口流传千古的诗篇、岑参高适王昌龄们会有那么多边塞章节吗？今天，虽然不胜酒力，在酒里也找不到半点灵感，但却可以欣赏诗乡诗人们的妙语连珠，可以听到蒙古族兄弟睿智而聪慧的幽默、舞动中闪光的词句、行吟间发人深省的短语。不能不承认，在他们那里得到的，是一个民族保留比较完整的文化体系，是这个文化体系中最令人感动的关于人生、关于道德、关于朋友、关于诚信的圣经般的箴言。
　　 于是，我在这里结识了第一位异族朋友—巴音别力格。他黑黝黝的面孔、长长的马尾发拴在脑后，明显的蒙古族圆润的脸庞，脖子上戴一串拇指大的珠子。他坐在我身边默默地抽烟，喝酒，然后就是唱他继承来的用呼麦等方式表演的弹唱史诗《江格尔》等。看他抱琴进入弹唱状态的时候，脑子里第一个概念是，别停下来。我听不懂他唱的是什么，但男女老少随着他的状态一起跟唱的情景，竟然也跟着哼起了曲调。《江格尔》我是了解一点点的。它是蒙古族长篇叙事诗。历史上没有文字，只有口口相传，能唱几天几夜。跟着巴音别力格伴唱的孟和巴图主席对我说，现在有了文字，但是一般人也唱不下来。他们也是选取几个段落演唱。
　　 听不懂的我，自然是跟着大家享受这个氛围、这个人人欢欣歌唱、看不到诗史结尾和结束的过程。这与诗人爱青坐在车上的过程是不是异曲同工？其时，诗人在唱，作家在唱，不诗不会作文的我也在唱；男人在唱，女人在唱，老头儿可跟着乐不可支地唱。不能不说，在民族地区感受到的人生快乐，是在汉族地方比较少的。前年那次跟着右旗的朋友到诺尔图海子的那个晚上，亦是巴音别力格与孟和巴图的弹唱，亦是许多朋友的宴饮，亦是大家都放下矜持放下官职坐在同样高的排椅上、一起跟着吴冰华老师率领的舞者在那间大房子里载歌载舞。所不同的是，那次还让我头一次听到蒙古族全家人用最传统方式演绎的民歌。开旅游越野车的杨金塔和他的妈妈爸爸，边唱边喝，歌声、奶茶、酒绵绵不绝，所有人如醉如痴，奶奶怀里的那个可爱的小娃娃眼睛睁得大大，如果会说话可能也早唱开了……很可能你不相信，几个蒙古人传唱的老歌就能让人“如听仙乐而暂明”，但如果你从他们歌声里看到那苍天般旷远的沙漠，永远都不知道疲倦地迎风而行的骆驼，
　　 映照着沙漠海子的悠扬而渺远的白云，以及轰鸣中把沙山当平地的越野车，你就会知道这其中的韵味，就在呼吸的空气里，就在靠近他们的每个人身边。
　　 是的，在纷繁琐碎的俗务中，能逃进沙漠，能走进荒凉，能跑进没有2G3G信号的路上，这是多么舒坦的事情啊！此时我才多少知道了些诗人爱青为什么说在奔跑的车上不愿意抵达的意思了。她不是不想到达，而是不想时刻在事务纠缠里打斗；她不是不想扑进生活里，而是不愿意时时在好多拎不清的鸡零狗碎中消耗精神。
　　 那天与诗人们交流，我说了我的想法。既然哲理离不了生活，既然文化就在生活里，既然宴饮离不了酒，既然人有时候一定会“他妈的”，那就别顾忌它们，就面对它们，就冲它们笑一笑。过程当然得享受，但人又不能总在过程中。我们既然是一个结果一个结果地往前行、往结尾走的，那就边享受过程也消受结果吧。哪怕结果是痛苦的，也比在不知道结果到底会是什么的疑惑焦虑中好得多。
　　 罢了，来什么是什么吧。人生无非几万天，谁能把一切都盘算得到呢？还不如把眼下当最后，把今天当精彩，把苦难当考验，把获得当偶然，把未知当常态，踏踏实实地朝前走呢。
　　
　　 2018年11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