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大智是千千万万平常人中的一个，不比任何人突出，没有半点狡猾，更没有特别的精明。相比祖上三代迁居到城市一隅，到他这一辈，终于可以摆脱尴尬的“香蕉人”身份，算得上个正儿八经的城里人了。可从乡下人变城里人，也不是一蹴而就的。父祖两辈人拼下的大院因为种种原因丢失了，并且两人在方大智幼年时就不幸逝世，寡母孤儿的搬迁到城市边缘谋生。当然，城市边缘指的是那个时候，现在他住的地方在城市的整个地理位置上已经属于城中的繁华地段了。
　　 方大智已经想不起，当初他和他的寡母经历了怎样的艰辛，才在这个曾经荒芜的城郊挣下一套房子，尔后又失去；再挣，再失去；再挣，到现在，就只剩下这么一间筒子楼了。好在家里的老伴以及寡母都已经习惯，从独立的卫生间到公用厕所，差的也只是需要排队而已。唯一一个讲究个人空间的儿子考上大学，去了更大的城市，大学宿舍里四人共住，儿子没有抱怨个人空间受到干扰。人们对于他人和亲人的容忍度总是不同的，有人可以从不对陌生人说一句重话，却会对亲人拳脚相加；也有人会因为陌生人的一碗清汤面条感动不已，却会横加指责亲人做的菜多放了五克盐。这样的人并非少数，所幸方大智的儿子只是不喜欢亲人离得太近窥见他的世界罢了。
　　 方大智家所在的地盘的别名，在陌生人听来是接地气的，新华村。头一次听到这个词的时候，寡母哭了，她的公爹和丈夫拼了命想给后代一个城里人的身份，结果临了，还被安上一个“新华村”的身份，村就是村，就算到了城里，可住的地方还是叫“村”。
　　 方大智安慰寡母说，甭管他的别称，户口本上是城就对了。
　　 寡母一听就不哭了，抽抽搭搭缩进被子里，过了半响，又明察秋毫地钻出脑袋：“儿啊，你还记得以前住咱们楼上的张大婶吗？她搬到新房住了，门口都有人守着。她那房子……她那房子……要不，我也去跟张大婶……
　　 “妈!”方大智打断寡母的话，“您的一口饭我还是养得起！”
　　 方大智站起来，拿了件外套披上：“妈您睡一会，我外头去走走。”
　　 新华村并不美，吵，乱，拥挤，就是它的特征。住在里面的人每天闻着五味杂陈睡去，又嗅着邻家豆汁味醒来，时不时听到隔壁儿媳在骂架，夜晚楼下广场舞音乐的响声……它是城市里一枚正在不断膨胀发黑的气球，说不准什么时候撑不住就爆炸了。方大智也等着它爆炸，可一直也等不来。有人等不及了，自己先炸了，比如那个张大婶。她跑出新华村，被车撞了。老太太本来身体就不好，这么一撞一吓，一条腿都踏进了棺材，可也因此走出新华村的围城，在外面真正的城市有了一套房子。现在，张大婶因为新鲜房子的安慰竟然一天天好起来，并且越活越能干，据说自己一个人忙里忙外装点着新房。
　　 人们认为这种行为在道德上是可耻的，是不被老天爷原谅的，也许某一天走在街上，一个响雷指不定就落在她头上，前提是真的有老天爷，而老天爷又真的在执行它给人类定的一系列道德准则——可是很明显，老天爷失职了，又或者，它根本不存在。法律的处罚对于所有触犯到它的人们都适用，可道德并非如此，它的处罚的发挥需要前提条件，即当事人认可它的存在，否则人们对此没有任何办法，因为你不可能强迫一个人去愧疚，去后悔，更别提改正。人们无止境地对此进行批判，无底线地鄙视和请责，然种种手段都只是一把看不见的软刀子，它对人的肉体造成不了实质性的伤害，而内心只要关闭那扇门，他什么也感受不到，自然不会有任何伤害。这时候，大多数对当事人的愤怒丢出去后没有得到应该被接收的信号，却是被反弹回来，继而生出种新的愤怒，即越过当事人及其事件本身被自己的愤怒所伤产生的，是对前一种愤怒的质变与升华。这个结果显然很不应该，于是他们想什么老天，还不如没有的好。
　　 方大智认可的则是前者，他每天都很认真地工作，可还是会有疏忽的时候，这并非他的主观意愿造成的失职事实。他觉得只要他心里承认“失职”这个事实的存在，那么，无论主观还是客观都无所谓，最后总有机会意识到这是个错误。错误一旦被修正，一切又会回到正轨，该受惩罚的受惩罚，该遭报应的遭报应。所以，他坚决不让寡母去学张大婶。张大婶家现在是过得比他家好许多，但谁又能知道，寡母会成功？谁又能保证，他一家被他人进行道德上的谴责后，一直平安无事？也许那么巧，老天爷就在他家的事上没有失职呢。
　　 这两天下了雨，天气阴沉得厉害，方大智的腰腿很快就疼痛难忍。他扶着墙，就着深巷子昏暗的光线一深一浅地走两步歇两脚地回了家。老伴已经到家了，听见他的声音，急忙从屋里迎了出来，拉着他的胳膊往屋里头拽。
　　 “莫慌莫慌。”衣袖扯坏了可如何是好。
　　 老伴细着脸，不像生气，反倒像竭力忍耐某种高亢情绪。方大智问了她几句都不作声，似乎她一张嘴，情绪就会全盘宣泄出来，浇得人满头湿淋淋的。她将方大智推进屋，小心地关上门，指使他搬椅子将门抵住，又仔细地拉好窗帘，然后神秘兮兮地捧出一个黑布袋打开。
　　 “怎么样？”老伴因早年操劳损伤的眼睛此时进射出奇异的光芒，一扫脸上过分的疲惫神态，目光熠熠地盯着方大智，呼吸不自觉变得急促，她不再压抑情绪，然而还是极力控制着自己的行为，只是不住地搓手抖腿，一点也平静不下来，“你看，三万块呢，儿子的学费，你和妈的医药费，我算了算还能余下点，咱们买个按摩的吧，对身体好。”
　　 方大智没有作声，他伸出手数了数钱，不多不少，正好三万块。此时，老伴感觉不对劲，三万块，两个人一年到头也攒不到那么多，此时方大智目光全定格在那沓钱上，若即若离，若有所思，却又没有一丝多余的神情，出乎意料的平静淡定，机械性地将那沓钱放回口袋，连钱的顺序都没变。老伴的神情瞬间凝固，一双不知所措的手无处安放，眼睛死死的盯着那沓钱，眼皮七上八下的。
　　 事实上，也怪不得老伴，她为这个家操碎了心，想来嫁给方大智已经快四十年了，什么苦没吃过，什么白眼没遭受过，年近35才生下一子，险些丢了性命。到了这个年纪，本该享福的年纪，每天却像天要塌似的四处奔波。
　　 “我什么也没拿……是孙主任喊我去，塞给我的……我不偷不抢的，招谁惹谁了……”老伴完全没理会方大智，斜着身子往屋内走去，嘴里一直叨叨：“我晓得你心疑我，总觉得我做一些上不了台面的事。哪有你方大智高尚，大半辈子不求人，不肯欠人人情……”
　　 方大智完全没理会，心里只想着怎么处理这笔钱，奈何老伴越说越来劲，似乎要把一辈子的委屈全吐出来。不停地念叨：“你清正廉明，你不肯接受任何人的情意，人家之前给我一千块钱，你也要我还回去，说是不要人看不起……我凡事为家庭着想，你却觉得我们女人小家子气，就连儿子也疏远我……你打心底里觉得我配不上你方大智……”
　　 “差不多可以了啊，还没完没了。”
　　 “方、方大智，你……”
　　 老伴气得情绪失控，语无伦次。方大智没管太多，一心只想着如何妥善处理那沓钱。夜深了，老伴最终没犟得过方大智，自己回房间休息了。窗外青蛙不停地呱呱叫着，方大智久久未能入眠，终于没撑住，还是睡着了。那个夜晚，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次日，方大智一大早便跑去办公室。孙主任询问了方大智的工作情况，两人聊了许久。方大智有些坐立不安，但孙主任并没有给他任何机会。他接下来还要赶着去开会，抽出时间见方大智，是为了通知他下周的社区活动，希望方大智回去做好准备，因为到时候有记者参加，那是一个露脸的好机会。无奈，最后，方大智只好拿着那一沓钱返回了家。
　　 老伴已经做好了饭菜，方大智看着眼前热腾腾的海带排骨汤，肚子也不知不觉地咕噜了一声。方大智扶着老伴到座椅上坐着，然后将饭碗盛好饭，夹好菜，放到老伴面前。老伴心想：“无事不献殷勤，今天太阳打西边出了？从来都是把什么都弄好，递他手里，什么时候变成他弄好给我了……”老伴欣喜地吃着饭，方大智一直不停地给她夹菜，老伴便说道：“有了那沓钱，咱们的生活会松活些许，再说了，人家孙主任根本不差这点钱，咱们收下也没什么啊……孙主任自己都说了，咱们知道感恩，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好了，好了。”方大智立马打断老伴的话，催促老伴去给儿子打电话。等老伴挂了电话，醒过神来，那沓钱已经被方大智转移阵地了，老伴怎么找也找不到，再加上后来一系列的事情，老伴似乎已经忘了这茬。
　　 新华村马上就要拆迁的消息不胫而走，方大智也听说了，开发商准备在原地建一个商业生活圈，高档住宅以及写字楼，搭配精品商业街，这个原来不被看得起，一度荒凉的地段，仿佛一夜之间又柳暗花明了。新华村便开始忙碌起来，这种忙碌不是以前那种为了生存带着消极情绪的应付式忙碌，而是不自主地嘴角上扬的爽朗。散落在外边的房主陆陆续续赶了回来，带着家里人挨着掰着手指计算，每平方米的补偿多少才合心意。在听说了开发商资金雄厚，做事明理后，仿佛吃了定心丸一般认为自己不会吃亏，便安心地让租客赶紧搬走，任租客说了多少好话，甚至主动说加房租也拒绝。有些甚至霸气地说：“免掉你们半年的房租，限你们三天内搬走……”事实上，他们从未喜欢过新华村，从未……这个地方在他们身上打的烙印大多时候都是让他们倍感煎熬的，所以他们想尽一切办法离开这里，甚至不愿提起任何一个关于这里的回忆。人们的记忆对于消失的事物总是格外宽容，一个全新的生活圈会将它的前身变成一个唏嘘惆怅却又充满怀念的地方，最终将成为他们最值得炫耀的一项投资。
　　 社区活动拉开帷幕，主持人用字正腔圆又极富感动的言语讲述着新华村的住户如何如何有爱心，募集了三万元，并且捐赠给了新华村的一名环卫工人方大智。他用敬佩的语调介绍方大智的各种英雄事迹，并说明这个捐赠给予他是再合理不过的了。主持人说道：“方大智老人的道德十分高尚，值得我们学习，现在他有了难处，我们应该帮助他，现在有请方大智老人说几句，大家欢迎！”
　　 众人纷纷配合地给出了响亮而又整齐的掌声，孙主任见方大智有些犹豫，便顺手推了他一把，方大智一时没稳住打了个趔趄，幸好主持人反应快，伸手去扶了他一把，并灵活地向众人解释：“瞧，我们的方老先生已经感动得路都走不稳了。”台下一片欢掌声。
　　 主持人把话筒递给方大智，退到幕后。
　　 方大智拿着话筒直愣愣地站着，看着台下的人，一双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方大智。方大智看着他们什么也没说出口，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过去了，方大智依然傻愣愣地站着，底下渐渐传来交头接耳的私语声，三三两两质疑的眼神扔上了舞台，孙主任急得直拍大腿：“老方在干什么？哎哟，这关键时刻傻了不是。”这时，主持人上台救急，打着圆场说：“我们的方老先生性格比较内敛，在这样的大场合便更是说不出话了。来，大伙儿给点掌声再鼓励鼓励。”借着台下声音的掩盖，主持人小声对方大智说：“您得说话呀，台下那么多人都等着呢！”
　　 “啊！”方大智仿佛是梦游回神似地惊呼出声，主持人赶紧将话筒递到他嘴边，他讷讷地吐出一句：“我，我说点什么好呢……”
　　 方大智紧张地咽唾沫的声音清晰地透过话筒传到台下，此时台下的人瞬间安静下来。他又沉默了一会，主持人仿佛举话筒的手已经生硬了，他再次开口，这一开口，差点没把孙主任给吓中风。
　　 他说：“这个捐款。我受之有愧……我方大智不应该接受……”
　　 孙主任立马变了脸，在台幕一边伸着脖子涨红了脸吼道：“方大智，你这是搞什么名堂！”好好的一场感谢秀眼看就要被方大智毁了，然而他的声音并没有传进方大智耳朵里。方大智打定主意要把这捐款推掉，他清楚地知道，这事应该在这样的场合说出来才能达到目的，否则他拿什么去反对社区集体投票的结果？他也清楚地明白：这肯定会辜负了孙主任的一片好意，可他还是坚持……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又长长地吐了出去，好像这样可以让他更加冷静。
　　 孙主任也顾不得被人猜测。他想，总比方大智在这胡言乱语地好，他决定冲上台去把方大智弄下来……
　　 “方大智，你快回去，你家出事了。”
　　 孙主任抬着一条腿愣了片刻，是谁把他的心理话嚷出来？很快，他发现台下人的目光全朝一个方向看去，那跑来一个老太太，手上戴着胶手套，还黏着洗洁精的泡沫，有眼尖的人认出：“那是方大智的邻居张大婶。”
　　 她再次冲上台嚷了一嗓子：“还愣着干嘛，你妈犯病了，你媳妇已经慌神了都……”
　　 方大智脑子嗡了一下，手一松，话筒滚到地上，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直接跳到台下往外冲。孙主任抹了抹脑门上的汗，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该重新提起那口气，两米高的舞台，快六十岁的人啊，幸好没事。
　　 新华村依旧是原先的样子，但仔细看，仿佛又变得不一样了。距离上次方大智母亲犯病已经一年了，那种可以照亮黑夜的明快已经没有了。如果说以前的新华村是一潭死水，那么现在就是一池黑水，压抑与焦躁接踵而来，似乎是爆炸前的膨胀，又好像是什么东西破碎前最后的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