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是不是老人一旦看到有搭灵棚的，心里面总会感觉不舒服，既压抑，又沉闷，即心悸，又悲怆，就连平日里常开的笑口，也须臾间消失不见了，变得一脸静默，黯然神伤，拿起杯子喝水，保不齐都要倒入鼻孔里，呛上一呛。
　　 我还没老，虽然经历得也不算少了，可仅从年纪的标准来衡量，我还远远达不到老人的要求，甚至按照某些老人的话说，我还只是个小屁孩子。以至于灵棚对于我并无任何触悟，哪怕那灵棚就搭在我家附近，就搭在我家这栋楼，与我家仅仅相隔十余米，它的存在对于我来说不过是意味着一个生命的结束，这完全是一件符合自然规律的事，又为何要有触悟呢？说句不好听的，人也好，树也好，蚂蚁也好，活着的状态是截然不同的，但死的状态竟又是完全相同的。既然相同，也便不该有什么触悟才对。
　　 我从来不信什么教派，因为任何教派也阻止不了自然规律，无论何种教派，它的宗旨不过是在自然规律之上强加出来一些我认为虚幻的，神圣的，缥缈的东西，以此来约束那些信奉它的人，而这些东西究竟是“神”赋予的，还是与“神”相同的“神人”赋予的？我就不得而知了。
　　 尊重生活，尊重自然规律，同时还要尊重人性的脆弱与残缺，我还得讲前天与我讲了很多话的徐爷和陈爷。
　　 我家住在三号门栋，一号门栋正前方搭起了灵棚，区别于我奶奶、姥爷逝世时的灵棚，现在的灵棚都显得那么气派，不仅宽敞，而且高大，像极了古时候的阁楼，前脸呈塔状，上方还有有电子屏，就跟古建筑的匾额一样，唯一的区别是古建筑的匾额上写的字五花八门，意境斐然，而灵棚之上的电子屏定格的只有四个字——永垂不朽。
　　 我回父母家时也看到了，可能是看得多了，也就不以为然了。至于究竟是谁死了，我也懒得探个究竟，一来我怕死的是不认识或不熟悉的，去了一看，既不上香，也不与死者家属凝重地，黯然神伤地握个手，敷衍地讲出一句“节哀顺变”来，又不会从兜里掏出少则一百二百，多则八百一千的份子钱，以示自己对于死者的尊重，叫人家瞧着，还不得恨得牙根直痒痒啊，保不齐还要在心里面嘀咕我两句呢，“这什么世道啊，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倒先死了”。嘿，我倒成了先该死的了，岂非自讨没趣？二来倘若死者真的与我认识，并且跟我非常熟悉，再或死者的亲朋之中有与我认识，并且非常熟悉的，那么我的时间势必要搭在这上面了。原本心情挺好的，可一旦碰到这类事，纵然心情再好，心态再好，也要装出一副心情极为不好，悲戚戚的模样来。倒还不如在灵棚摆了三天之后，随个份子钱得了。
　　 我这性格，最怕的就是白事，憋着一张苦脸装压抑，笑不能笑，恐人家把我当成幸灾乐祸之辈。哭亦不能哭，恐人家把我当成假慈悲，虚伪矫饰之辈。索性，无论什么关系，除非至亲好友，真的悲从心来，不然断不会去，就连问都不会问，啥热闹不好凑，偏偏去凑这种热闹！
　　 正当我在屋子里吃早饭时，徐爷，还有陈爷跟我讲了一大堆关于时代变迁，关于人性之价值观，国家之价值观的，我不认为有理，但却能够理解，毕竟他们的话表明了他们的观点和论调。之后，他们的话题就开始转移到灵棚上了，而关于这个话题，我是从来不会嘴欠插言的。
　　 “老陈头，那边又谁家搭灵棚了？你是从那边过来的，应该知道吧。”徐爷问。
　　 “幼儿园的。”陈爷说。
　　 “幼儿园的？就旁边那个幼儿园的？”
　　 “啊。他儿子不是自己干了个幼儿园嘛，死的这个老头儿，就是平常帮着幼儿园打扫卫生的那个老头儿。”
　　 “哦，我想起来了。那老头儿岁数也不大呀。”
　　 “不大，还不到七十呢。”
　　 “够小的啊。啥病啊？”
　　 “听说是癌。”
　　 “那个病，没个治。”
　　 “累的。你不知道他，我知道，那家伙年轻的时候就贼能干，要不他们家底子能这么好嘛，他儿子能这么有钱？自己盖个三层高的幼儿园？这老头儿除了抽个烟，其它什么爱好都没有，一天到晚除了干活还是干活，干了一辈子，年轻的时候干力气活攒钱。老了老了，一边挣着老保，一边帮着儿子打理幼儿园，又是夏天拔草，冬天除雪的，可能干了。”
　　 “那是，不这么累，也死不了这么早。”
　　 “反正啊，他这辈子可是没白活，给儿子攒了不少家业呢。”
　　 “那还叫不白活？我说老陈头，你要是想不白活，你也能像他似的呀，干嘛天天打麻将啊。”
　　 “我？我可没那个本事。儿女爱咋样咋样，靠他们自己。哦，我都累一辈子了，还让我管他们？我才没那么伟大呢，我现在啊，赢钱就买点儿好烟抽，吃点儿好的，输钱就萝卜白菜大豆腐对付一口得了。那个本事，我可不想要，都累大半辈子了，还累？好不容易老了，总得给自己做回主，还让我活得不像个人，当牛做马的？滚犊子吧。”说到后来，陈爷不禁露出一抹笑容，自私的，但却倍感庆幸与幸福的笑容。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了，能为自己做回主的滋味，是何等之难得，何等之幸福啊。
　　 “你老小子，可真不地道。”徐爷笑骂说。
　　 “你还有脸说我？你呢？你不也一样吗？”
　　 “废话！不一样能坐在一个麻将桌上打麻将？”
　　 “这不就结了嘛。”
　　 聊完彼此的庆幸，以及彼此“自私”的性格带给自己的快乐，两位爷爷竟不知不觉陷入了沉寂与恐慌之中。我时而瞧着，心中了然，比自己小了好几岁的老头子都躺进停尸房了，自己还会远吗？
　　 良久，陈爷率先开言，“我已经是死过一次（我知道陈爷之前因为一股火，生了一场大病，被送到医院，抢救了两天，总算活了过来）的人了，对这种事早就看开了。甭管你是谁，总有这么一天，‘老阎头’（阎王爷）厉害着呢，不像咱们碰见的领导，看人下菜碟。以为有权有钱的就能晚死几天？没门，不好使，一律平等，啊，一律平等。”
　　 到底是死过一回的人，心态放得何等之开啊，难怪作为普通的退休老人，无论一场麻将赢个二百三百笑笑附呵呵，输个二百三百同样笑笑附呵呵呢。什么是真正意义上的豁达境界，认识陈爷之后，我才彻底明白。
　　 而徐爷，显然远没达到陈爷这种无上无我之境界，仍目光呆滞地瞧着手中的大茶缸子，通过灯光，大茶缸子的盖子上能够很清晰地看到自己的脸，与大茶缸子一个颜色，苍白苍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