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孙子，开门，有心事跟奶奶说说？皮特儿……”
　　 黄昏，夕阳平静淡泊落下山坡，一农家小屋却传出怪里怪气的声音。惊动了在院子里干活的一老头。老头跑进门盯着老伴喘了一口气：“大惊小怪的，这是怎么了？”
　　 “孙子，孙子回来就躲屋子里，好一会不，不开门，怎么了？”老伴说的结结巴巴。
　　 以往孙子回来不是追着奶奶要点小吃，就是磨着爷爷要钱买零食，这是怎么了？马老头推门，里锁，老头顺手操起门外的铁锹用力砸开了门，看到孙子挂在了高低床的最上角。他容不得害怕和惊慌，手脚麻利地放下了孙子。好在挂起的时间不长，掐人中，人工呼吸等办法，孩子从昏迷中渐渐醒来，有惊无险。
　　 “爷爷，我，我死了吗？”
　　 “傻孩子！”
　　 “爷爷，他们说我爸爸坐牢，妈妈跑了，他们都不要我了。”马老头将孙子紧紧抱在怀里，眼窝里泪在打转。
　　 马老头六十多岁，大名叫马有生，村子里顺口叫马老头。他中等身材，四方脸庞，由于长年在地里干活，脸上的皮肤显得很粗糙，一双浓眉下的两只眼睛有点陷了进去。
　　 孙子皮特儿今年才十岁，孩子听到爸爸出事的消息差一点出大事。这让马老头也很是自责，孩子问过他几次：爷爷，爸爸是不是坐牢了，妈妈跑了？他黑着脸：谁说的，这是瞎说，爸爸妈妈好好的。他想瞒过孩子，可能瞒得了？一群顽皮孩子手拉手儿将皮特儿包围在中间：皮特儿，小可怜，爸爸坐大牢，妈妈嫁了人。用唱儿歌的声调奚落皮特儿，孩子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打击。前几天村里传出儿子出事的事，不知是羞于出口还是心存侥幸，反正硬着头皮扛了几天。本来打算安顿好地里的活后天进城打探虚实，这下扛不住了。
　　 清晨，马老头早早地醒来，鸡、猪、羊，驴子等家畜喂好，将孙子、老伴的饭做好，窑洞木窗外的光线越来越亮。院子里香椿树上鸟儿的鸣叫声由唧唧喳喳的热烈喧闹，到渐渐遥远。他也忙着准备进城的行李。
　　 他害怕事实，虚幻着谣言，虚幻着儿子还在工地上忙着焊接高楼大厦。可事实就是事实，儿子电话根本打不通。拨打几次，号码为空。粗糙的手指握着手机呆了好一会，慢腾腾装进灰色上衣的口袋里。仰起头望着天空，东边墨色的浓云挤压过来，霸道地盖住了早晨的满眼猩红。感觉脑门沉沉的，云仿佛要坠下来，压抑得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喘息。一阵一阵的狂风将柔弱的小花小草吹打得战栗不止……
　　
　　 二
　　 马老头的儿媳妇李香儿进城过好日子的梦想破灭了。她晚上一个人溜达的时候，看着大街上对对夫妻带着孩子开心快乐的样子，有点想儿子皮特儿。可到了白天，那些麻友姐妹浓妆艳抹来喊她打牌，跳舞，她立马梳洗打扮去了，丈夫、儿子早已忘于脑后。
　　 一路乘车到了城里，天空灰蒙蒙的，但一条街中间聚集了一大群人，各样的身材，穿着各样的衣服，有着各样的面孔，出进商场，门市门口的大喇叭唱得爆响。这城市的烟火固然繁华，马老头却顾不得多看一眼，只是瞧见门市大玻璃门（落地窗）出现一个背着布包衣衫褴的乡下老头，那眼神含着多少沧桑的辛酸。他不时展开手里的纸团看看，不时点头哈腰向行人打听纸条上的地址。七拐八弯，马老头找到了儿子的居住屋，铁将军把门，他报纸垫在屁股下，坐在门前等待。热情的老乡过来告知他媳妇可能出去跳舞了。那儿子呢？老乡告诉了他儿子马健打了老板砸了人家车。老板报了案，逃跑了。他听到的消息和村里传出的八卦不一致，跑了？仰起头望着天空，一个闪电划过头顶，倾盆大雨瞬间而来，他躲在屋檐下……
　　 “爹，这天气咋来了？”
　　 马老头在屋檐下等了将近半个小时，雨渐渐小了，儿媳妇回来了。看到屋檐下的马老头有点诧异。
　　 “我来看看你们在城里过得好不好？健儿哪去了？”马老头故意问，眼睛瞪起来。
　　 “爹，爹……”李香儿瞟一眼公公，“他，他出远门了。”
　　 “远门是哪里？总有个地名吧？”
　　 “爹，他，他……”
　　 “他犯了错事跑了？”马老头瞪起的眼睛直视儿媳。
　　 “爹，瞪我干啥？犯错的是你儿子，不是我。”
　　 “就算你没有犯错，起码是帮凶，你看看你，看看你自己……”他指着打扮妖艳的儿媳。
　　 “爹，逮不着你儿子教训起我来了。我怎么了？我有理由过得幸福，有理由追求幸福。有罪的不是我，而是你农民的儿子。这件事全是由他没本事惹出来的。他要是有本事楼房住着，小车开着，用得着当农民工？可话又说回来了，你老人家抬头看一看自己，就是一个土不拉几的农民，你要是有钱也不至于让你儿子走到今天这一步。”
　　 马老头快六十的人了，一辈子老实厚道善良，没吃过别人的言语，儿媳的连珠炮让他老人家真有点受不了。他蹲在屋檐下，感觉自己很渺小，辛辛苦苦拉扯大儿子，换来了满身错误。他摸着自己的脸，好像让人狠狠抽了两耳光，心里堵的慌。转头看着媳妇：“媳妇，回去看看皮特儿，孩子想你们。”
　　 公公的话让李香儿推开门扑在床上……
　　 马老头“腾“地站起来，盯着那扇因惯性还在吱扭摆动的门看了一眼，转身离去。
　　 暴雨过后，天空出现一条拱形的七彩连心桥，光彩夺目，再沮丧的心情只要触到那一幕，心情便会亮堂、明朗起来。马老头心头的憋气缓解了许多，有了饥饿的感觉，但他舍不得吃东西，想给老伴和孙子买一块卤肉。举目望向两旁的街道，有一条命名面馆巷的。一家挂着山西面馆的牌匾，看到食客出出进进，有夫妻二人的，有一家四口两代人的。好羡慕啊，多想与儿子一家吃顿团圆饭，难啊！别人的愿望是发财，他的愿望如此简单可怜，而无法实现。怎么回去面对天真的孙子皮特儿？想到这些事，他心里特别酸，差一点掉下泪来，一咬牙强忍着：回家！离开面馆附近不到一百米，有一家卖卤肉的，他买了一斤，自己舍不得吃一口，装进包里。刚刚走出店门口，猛然听到身后闹哄哄的，发生了啥事？他好奇地向人群走去。没等他走近事发地附近，人群散开了，一个老年妇人直挺挺躺在地上。他用奇怪的目光看着散去的人群，又盯着地上的妇人：好人难当，救还是不救？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快步扑了上去，一边喊，一边掐人中：“这是怎么了，老姐姐？”他感觉到扶起的老女人周身软软的，没一点骨骼支撑。他看清老妇人鼻翼左面有一颗红痣。还有点意识，求助的目光盯着她，指了指脖子里挂的好像小纸片一类的东西。马老头高喊，“快救人啊，快救人啊！”眼看着周围的人一哄而散，这种场面头一次见，双腿一打颤，跪在了老妇人身边，一只手摸鼻子，一只手还在掐人中。他完全明白妇人的意思，按照牌子上的号码拨了过去。连续拨了几次，对方才有了反应：别烦人了，工钱年终结算。电话挂了，他一头雾水，接着打，对方已经关机。这可怎么是好？总不能就像那些围观的人丢下老人见死不救吧？有了，打120。
　　
　　 三
　　 夜幕降临，一个鬼鬼祟祟的影子走到一处出租屋附近，左右窥探无熟悉的人出现，闪身进了屋子。屋子里一个打扮华丽的女人在水晶灯下贴面膜，淡蓝的灯光下使整个屋子显得诡异而静谧。
　　 “谁？放开我。”女人惊呼。
　　 “别叫出声，是我。”男人发出声音，不紧不慢抱着了女人，像若无其事地稳定女人恐惧的心情。使女人不再叫喊，在女人鼻子上亲了一下。“是你，吓死我了，你还敢回来？”女人撕下面膜，赶忙给男人做饭，屋子里安静的出奇，男人不时地小声说：“别做饭，跟我走吧！”
　　 “到哪里？”
　　 “到内蒙，走一步说一步，总不能让警察逮着。”
　　 “我不去。”
　　 “不去？还等那个王八蛋养你？”
　　 “不去就不去，谁叫你没本事。”
　　 “你，你，婊子！我揍你。”
　　 男人扬起巴掌狠劲打下去，女人缩着脖子大叫：“你个孬种，上不管老，下不管小，打人的本事倒是长进了不少。你爹大老远来看你，面也没见上。”
　　 “我爹来了？知道我的事了？”男人举起的手停顿在半空。
　　 夜空中猛然传来刺耳的警笛声，吓得男人冲出了屋子，女人身后一声嘶鸣：“马健！”
　　 马建一口气跑到一处拆迁的破旧房子蜷缩在里面，他想父母、儿子，想农村的山水土木。想到和李香儿刚结婚的时候，手拉手儿在田野漫步，谁也不说话，听着鸟儿、风儿的声音就是微笑，那是幸福的微笑。时间与往昔截然不同，为什么要随潮流卷入大城市这一口大染缸？爹，儿子！他的心里反复呼喊。
　　 山区的傍晚，晚霞红火诱人，一辈子生活在山区的马老头最喜欢这样的美景，朴素、纯净。只有这一刻心境才能带来绚丽，没有世俗的萎顿和狰狞。只有晚霞自始至终的圣洁，红润与金黄。此时此刻，从城里回来下车蹲山坡的马老头看着晚霞悠然落下，他的复杂情绪悄然上升，无奈、沮丧、气愤，成群结伙跑出来挤兑他：老头子，儿子出啥事了？爷爷，爸爸是不是真的坐牢了？老伴、孙子围着他嚷嚷。他喊道：“散开！散开！”动手推出去。一股山风劈面吹来，吹跑了他的帽子。哦！原来是压抑过度，产生幻觉……
　　 人民医院的走廊里跑来一个气喘吁吁的中年男人，直奔急救室……
　　 中年男人衣服穿得很有气派，一看就是有身份的人。看着病床上的老妈妈，一个劲抱怨：“我的老妈妈啊，不好好呆家里，跑出来干什么？”妇人听到儿子的抱怨，看着儿子。卤肉馆附近妇人每天经过，随时往来的地方。巷子这一带有许多小吃店，还有老年俱乐部，算是小城市的大柳巷。
　　 妇人好像想起来了，那天救命的是一个农村人，耳朵里是遥远的浑厚的北方男子方言：“老姐姐……”
　　 “儿子，什么都别说了，找到救命恩人没有？”
　　 “妈，电话是院长打来的，哪里找？院长大体说了好像是一个六十多岁的乡下老人把您送来的。具体什么情况人家也没留下地址，我们到哪找？算了，您老人家没事就好。”
　　 “这是什么话？救命之恩就一句‘算了’，你太让我失望了，儿子！你好歹也是有脸面的人，连起码的做人道德也不懂？妈妈平时是怎么教育你的？”老人家一激动坐了起来。“人之有德于我也，不可忘也；吾有德于人也，不可不忘也。”老人说得激动，嘴唇有点颤抖。面对老母亲，儿子羞愧地低下头说：“妈妈，放心，我去打听。”
　　 老人叫高改香，丈夫去世多年，她曾经在人民医院皮肤科上班，退休回家。儿子王步高大学毕业是一家企业老总。
　　 当马老头将老人送到医院时，他拔腿溜走。丢下老人无人搭理，医院工作人员喊来了院长，院长一眼认出了老部下高改香，赶快救人。
　　 王步高在母亲的逼迫下向院长打听母亲的救命恩人，院长说送来的人没留下任何消息，提醒王步高查看一下自己的来电显示。王步高仔细查了一遍母亲当天事发时候他的来电。记起来了，一个来电让他一句顶回去了，是不是就是打来通知自己母亲出事的电话？打回去问一问。
　　 幻觉代替不了现实，马老头从城里回来，把卤肉偷偷放在窗台上，一句话不说。孙子、老伴，围着追问，他一着急躲到院子里驴圈进羊圈出。他觉得自己如丧家之犬，这里躲躲，那里站站。不知道怎么安慰老伴和孙子。
　　 他躲在驴圈吸起了烟，一根接一根。老伴出来喊：“老头子，儿子……”老伴把后面的话压回去。转头看见月光下一个小影子在窑洞角落晃动，是孙子已经站在二人面前。仰起小脑袋，咧开嘴要说什么？马老头感到特别恓惶，把孙子抱起来：“皮特儿，我们都没有做错事，要好好高兴起来。爷爷给你买了卤肉，好香，回去吃。”
　　 “爷爷，爸爸做错事了？”卤肉对孩子没一点诱惑，孩子担心的还是自己的爸爸。
　　 “爸爸做错事警察叔叔会好好教育他，能改过就是好爸爸。”马老头摸着孙子的脸，抱着孙子回到屋子里，“皮特儿，吃肉肉长肉肉，吃了卤肉给爷爷长成大小伙子，参军当一名人民解放军。”皮特儿笑了，然后哭了，惹得他和老伴眼圈红了。他握住老伴的手，给予安慰。又守着孙子，安顿孙子睡去，自己不知坐了多久？止不住的胡思乱想。自从儿子出事，他都不敢到人多的地方，哪怕就是硬着头皮路过一下，说说笑笑的人群见了他不是缄默住，就是指指点点悄声耳语。他恨不得找地缝钻进去。
　　 “老头子，睡觉吧！”
　　 老伴一直守着他，“睡吧！”他才回过神脱衣服睡觉，身上那股烟味、粪土味，汗渍味，一起一伏，尔后便是一声微弱的叹息……
　　 上下眼皮子还没有粘合，衣兜里的电话响起来，他赶忙接起：“臭小子，有什么事回来解决，回来……”电话那头赶忙挂了。
　　 “老头子，儿子电话，不是打不通吗？”
　　 老伴提醒，他才一下子想起看电话号码，原来是老妇人牌子上的号码，他无心搭理。
　　 高改香这位知识女性，她一定要找到恩人答谢。询问儿子电话联系上没有，儿子说昨天晚上按照老人出事时自己的来电打过去，电话里是一个乡下男人，呜哩哇啦吼。
　　 苦也一天，累也一天，不知不觉已经入冬。天还不怎么寒冷，马老头把玉米秸秆背回来给牛羊储存了草料。在篱笆墙的大门堆了小山似的一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