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居城市，竟不习惯这样深邃的夜空了。那弯如钩的新月，已然难掩漫天闪烁着的星，这是天地间寂寥的存在。倏然间，有流星划过，飘渺如云。院外的池塘里没有了蛙鸣，草丛间亦不闻秋虫啾啾，夜风徐来，水波微漾。远处，隐隐的犬吠。
　　 老宅很静，庭院的里也是悄无声息，除了婆娑的树影，只有沉默的父亲和我。父亲年已古稀，性格内向，原本不爱说话，自母亲去世后愈发的寡言。多少次都是这样，父亲和我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品一杯清茗，相对无言。许久许久……
　　 “我准备装修一下房子，吊个顶，工匠找好了。”父亲轻轻地说。“也好，装修一下住着舒坦。”我应着。父亲对老宅的感情至深，想重新装修的心情我非常理解。
　　 父亲说的房子就是我心中的老宅，老宅确实老了，老的不知道修建的年月、不知道是何人所建，只知道这座宅子承载了祖辈起四代人的欢喜忧愁、风风雨雨。
　　 老宅原本只是我家祖上的打麦场。我家祖屋是一座典型的北方四合院，院落宽大疏朗、环境封闭幽静。传到曾祖辈，有兄弟两人，二曾祖无子，祖父一子顶二门。解放后，由于祖父继承了父叔基业，家道殷实，被划为富农成分，家产充公。祖父无奈，带祖母及两个幼年的姑姑举家迁入打麦场的三间砖房。房子很破旧，祖父找了三套门窗砌好，房内修修补补勉强居住，好歹能遮风挡雨。慢慢地又添置了生活用品，添置了石磨、石碾、添置了锄锹犁耙，院里栽树种菜……
　　 宅院虽破，祖父母仍举案齐眉、相敬如宾，齐心协力将老宅打理得井然有序。祖父自幼聪慧，饱读诗书，尤擅音律，拉得一手好二胡。成年后，更是温文尔雅的翩翩君子。为了养家糊口，祖父在村里的学堂当了教书先生，传道授业解惑。祖母在家相夫教子、兼做女工，日子一天天过着。由于祖父精明能干、处世诚信，由师而社后来到国营煤矿上班，父辈们逐年长大，日子也慢慢好了起来。在我四岁的时候，祖父和父亲又在三间砖房旁续建两孔，修缮了大门，砖砌了菜园的围栏，老宅里焕发勃勃生机。
　　 我记事的时候，祖父已经在霍州硫铁矿站上班，经常出差，一心扑在工作上，虽离家近也是聚少离多。大姑、二姑、三姑都已出嫁，家里陪伴祖母的就只有父母及五姑、六姑。后来，五姑和父亲先后在煤矿上班，六姑考上师范，老宅里就只有祖母、母亲、我、弟弟和两个妹妹相依为命。
　　 祖母自幼羸弱多病，中年后更是药不离身，母亲为了照顾方便，全家六口人就睡在一个大炕上。多少个夜晚，一听见祖母咳嗽，母亲就一骨碌起来，倒一碗开水，放上红糖，侍候祖母喝完、看着祖母安睡后才继续睡觉，数年如一日。祖母生病，母亲和姑姑们更是求医问药，端屎送尿，毫无怨言。我心疼祖母，也心疼母亲，有时候还会悄悄给母亲出些馊主意，每当此时，母亲总是很认真地告诫我们兄妹四人：“老人是天，侍候老人积德。”我们都年少，也不知道“积德”是什么意思，但母亲严肃的表情和严厉的语气，让我们再不敢胡说八道。
　　 祖母和母亲相处二十余年，没有因为鸡毛蒜皮的事发生口角、闹不愉快，母亲视祖母如亲娘，祖母也将母亲看做闺女，一家人相亲相爱、和睦相处，有口皆碑。母亲去世五年后，退休的五姑写了一本自传《铃声悠扬》，书中详尽地记述了祖父令人心酸的童年、艰难困苦的青年以及父辈们在老宅的成长经历、爱恨离愁、嬉笑打骂。书中有欢喜、有悲伤、有哀怨、有无奈……情真意切、感人至深。书中还收录了很多的照片，大部分是母亲和几个姑姑在一起的留影，五姑在每张照片下注明的都是“赵家姐妹”。我是流着泪读完五姑自传的，感谢姑姑们对母亲深深的情意，也感谢母亲生前为我们树立了榜样。
　　 六姑经常说起，她小时候因为偷吃祖母挂着墙上的酸果子挨打的事，我也经常偷吃，只是祖母没舍得打我。那时候我就不明白，院里摘下的酸果子、石榴，祖母和母亲一篮一篮地都分给四邻，留给自家的都是些歪瓜裂枣品相差的，把篮子挂墙上，进了家便闻见一股果香，让人沁人心脾。我们想吃吧，就得偷，被发现了还要挨打。
　　 每年摘果的季节，我总有好长时间怨恨祖母跟邻居比跟我们亲，也因此经常给祖母捣蛋，把祖母的鸡蛋换了米花糖、亦或把炉火捅灭，等等诸如此类。直到祖父母去世后，四邻右舍乃至整村的人尽心尽力地帮忙料理丧事，才明白祖母的品行和处世是值得我们永远学习的。
　　 夜未央，茶已凉，周遭一片寂静。
　　 不知何时，父亲已回屋休息，那盏微亮的床灯，是父亲怕我夜黑看不清留给我照明的。父亲一直是这样，该想的都替你想到了，却从来没有说过，父亲的爱总是沉甸甸的。
　　 母亲在世时，很多事都是母亲与我们沟通，父亲总是默默地跟在母亲后面，见了儿孙，也是很憨厚地笑，很少说话。母亲不在了，总会在不经意间接到父亲的电话，“红薯、土豆装好了，抽空回来拿”，“抽时间把咸菜坛子拿回来，我腌菜”，“明后天降温，告诉孩子们注意保暖”……我明白，父亲心中一直惦记着他的儿女孙辈们。
　　 其实，对我们影响最深的，当数祖父。祖父命运多舛，幼年丧母、中年丧妻、老年丧女。每一件都是痛彻骨髓、心生绝望的，但祖父没有颓废，没有向命运屈服，把痛深深地埋在心里，坚强地带领我们全家，把日子越过越好。
　　 祖父早年，因成分高，受到一些村民的伤害，但祖父没有丝毫计较，以德报怨。村里有家外姓户，仗着是贫农，经常欺负我家。下雨的时候，他故意把路上的雨水顺到我家墙根，让雨水冲涮。好几次浸倒围墙，待天晴后，祖父便默默地砌好。而当此时，幼年的我就会发现祖父眼里含着的泪。
　　 这个外姓户经常到我家菜地里摘菜，就好像是摘自己的一样，专捡好的拿。有一次，母亲实在忍不住了就对他说：“叔，我家人口也多，孩们都小，那长的好的你给我们也留点。”他冷冷地笑着回应母亲，“地主富农还想吃好的？没门”。后来，他的儿子出了车祸，老俩口没人管，日子过得那叫一个凄冷。祖父知道后，竟然时不时地给送些肉、面等生活品。村里有人就问祖父：“七叔，搞成分论那几年他没少欺负你家，现在又不提成分了你还怕他？”祖父淡然地笑笑，他做得不好是他的过，我怎么做是我的事，谁也有走窄的时候，都不容易。”
　　 村里有位瘸子，祖父让我称呼叔，瘸叔自幼顽劣，打架斗殴、偷鸡摸狗，他的父母都没办法，村人皆恨之。有一天，终因打人致残坐了牢，服刑期间，村人甚至他的家人没有看过他，只有祖父逢年过节都打发父亲或者姑姑们给送些水果、饺子之类的。刑满回来，瘸叔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绕到我家，跪在祖父面前磕了几个响头：“叔，你比我爸跟我亲。”瘸叔说完，一瘸一瘸地走出大门。自此，大凡瘸叔在村里撒野，村人们都会找祖父降服他。祖父去世后，瘸叔跪在灵前，直哭得天昏地暗、星月无光。
　　 祖父的讣告是村里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拟的，其中写道：“富华先生，村中之龙凤、本地之贤达，先生千古、遗德万世”。此语，告慰祖父在天之灵。
　　 作为长孙，我自幼在祖父母身边长大，受到的影响也最多。祖父的很多规矩，我也潜移默化地传承着，我同样会要求孩子们：家里来了客人，必须问好、让座、上茶；吃饭的时候，长者不动筷子，幼者不许吃；坐有坐相、站有站相、谈吐之间要彬彬有礼，我想，对于这些好的规矩，孩子们必然也会传承下去吧！
　　 我们在老宅里逐渐长大，先后送走了祖母、祖父，七年前又送走挚爱的母亲，老宅承载了我们太多的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现在，我们兄妹们各自成家立业，我们的子辈也正在完成各自的学业，我的居所也从县城迁入省城。虽说隔三差五都会回来陪父亲几天，但是，老宅仍是我梦绕魂牵的地方。
　　 多少次梦回老宅，依稀看着烟囱飘出的炊烟、闻着院里熟悉的果香、耳边隐约的萦绕着母亲呼唤吃饭的声音……一切仍是儿时的记忆，依然那么的熟悉、那么的亲切、那么的让我萦怀。
　　 深深的回忆……
　　 夜空的月已划过中天，繁星依旧闪烁，风过拂面，微微的凉。屋里，传来父亲细细的鼾声，应该是熟睡了。休息吧，明天陪着我的老父亲，一起去见见装修的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