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从姨过世后，我是很久没来过这样的医院了。那种，有着暗沉色调，冰冷的透着悲凉的楼道。那些擦肩而过，步履沉重的人，以及那些在楼梯转角透来的轻轻的抽泣，都是我极不愿见闻的。
　　 他睡着了。静静地躺在他的病床上。头发剃得很短。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呼吸短而急促。有一个不曾见的陌生女子坐在边上照料。
　　 “移植好多久了？”我轻声地问。
　　 “哦。”那女子抬起头看着我。“有段时间了。”
　　 “现在还好吗？”
　　 “还行，还有半个月可以出院了。”她说，“要叫醒他吗？他刚睡了十几分钟。
　　 “哦，不用了，让他休息吧。等他醒了，你就和他说巴乔（我在球迷协会的网名）来过了。”我低声地说。
　　
　　 二
　　 这个刚做完肝移值的人是个警察。十年前，我是这个城市最大的球迷组织——“绿魂”的负责人。那一年他作为新的治安责任人，对接我们的球迷协会。
　　 我还在上大学的时候就加入了这个组织，那时只有几十个人。而到了那一年，已经发展成有近五千会员的庞然大物。中国足球落后的不仅仅是足球，还有它的文化。那时的政府并不知道看个球还能看出什么问题来。而球迷文化却是在那几年突飞猛进的发展起来的。从最开始的零散的加油助威，到统一的助威，再到有组织的，穿着与球队一样的队服的，并且有着自编或改编的球迷歌曲的几千人的球迷组织的整体助威，这个过程大概经历了七八年。认识他的那两年虽然我们支持的球队——“绿城”成绩一般，但球迷文化却达到了一个新的阶段。助威已包含了同球队一起战斗的含义。在我们这个泛Ultras文化(国外一种激进球迷文化)的组织内，还出现了一些新成立的纯Ultras文化的小组。本来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欧洲的Ultras文化都五十年了，也没出现过什么大的乱子。只是当时国内的类似组织仅仅是被那种激进的情绪所吸引了。这种激进表现在现实里，就是互相敌对，侮辱，和打架。一件很小的事情都可能成为矛盾的导火线，从而成为仇恨的起源。无论是客场还是主场，也无论球队是输了还是赢了，总会有这样那样的冲突发生，有小的，也有大的。随着国内这种球迷冲突的事件越来越多，政府开始重视起来。于是，每个相对有点规模的组织都会有一个类似的治安责任人，一般是一名民警。
　　 一个工作日的下午，他约了我谈话。那天他没有穿警服，我们坐在一个茶室里。我以为他要像前几任一样，对我上一堂政治课然而再来点警告。对于这些我早有心理准备。然而并没有，他说：“我姓张，叫张明。今天找你，我们聊聊足球。”
　　 于是那天，我们聊了半天的足球。从欧洲聊到中国，聊到足球文化。在聊到文化的时候，我第一次从一个警察的嘴里听到了宗教以及阶级。他说欧洲的球迷群体具有阶级性，有时会是社会某一阶层的集中体。这些都能理解，也是并不太可怕。可怕的是，有些所谓的组织带有宗教性。他甚至说出了几个很小众的欧洲激进球迷组织的名字。
　　 “我觉得从目前看，你是绿魂这个组织的精神上的领袖，你得注意引导激进球迷，把他们引到正轨上来。”说这话的时候，他直视着我。我忘不了那一双眼睛，小而有神，投射出的光，坚定有力。
　　 我正了正身子，盯着他：“张警官是觉得，我们球迷协会具有宗教性？而我是个所谓的宗教领袖？并且有成为足球流氓的可能？”
　　 他看着我，没有说话。手里的烟停在空中，大概有个十几秒。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你言重了，言重了。我只是在提醒你，不要被人利用，球迷协会也不要被人利用！”
　　 “谁会来利用？利用我们做什么？照你这么说，我们现在十分危险？”我略带着嘲笑，“我理解你的职业，但是对一群普通的爱好足球的人如临大敌，我觉得很可笑而且也浪费行政资源。”
　　 “这就是我现在的工作。当然我对你以及球迷对于足球的热情是能理解的。有些事情属于机密我不能告诉你，但是四五千个人里面，有没有坏人，答案是肯定的。这么大一个组织，有没有力量或势力想利用你们的激情，做些大事，是有的！”他收起了笑，边抖烟灰边说。
　　 “那么，张警官是要我做些什么呢？”
　　 “如果你们组织或者你们了解到有一些激进的球迷活动，你能否提前告诉我？”他说的简单明了。
　　 “不能。”我很干脆的说。
　　 “哈哈哈。”他笑了起来，“我知道这很忌讳，不过我得提醒你，不要做违法的事情。”
　　 “那当然，我们从不违法！”
　　 “哈哈哈，”他又笑了起来，“看来你不太喜欢说真话啊！”
　　 “如果你我虚伪一点，我会像对你前几任说的那样说能，但我觉得你好像懂点足球也懂我们，和平时坐在办公室里，有什么活动出来恐吓一下的人还是有区别的。”我说的是我真实的想法。
　　 “那我们是朋友罗！”他伸出了手。我犹豫了一下，握住了那手，不置可否地笑了。
　　 之后的有一次，在我们的赛后聚酒时，他居然来了。他的到来多少有一点尴尬。之前从没有警察参与过这种聚会。然而以他开放的性格和对足球的理解，很快但溶入了我们这群人。
　　 我们的关系还算融洽，直到和一支球队的比赛。这支球队原来的名字叫上海中远，是我们的世仇。他们在2001年的时候，以一个极富争议的进球让那时我们预备冲甲的绿城失去了关键的分数。赛后爆发了双方球迷的冲突。我一直想，仇恨是足球文化内涵之一。足球，本来就是征服者的运动。男性荷尔蒙在没有战争的年代，需要借助一些别的事情来满足征服欲，而足球是最好的载体。中远的到来，所有人都为之一振。我们预备在这样的一场比赛中，做点事情，纪念点什么。
　　 张明显然也预感到了。赛前四天，在他朝晖的家附近的小饭店，约我一起喝酒。这个店的位置大致在我家和他家的中间，成了朋友后，这是我和他常聚的地方。
　　 “什么都不要做！”酒过三巡，他眯着眼睛对我说。
　　 “保证是非暴力的！”我给他的杯子满上。
　　 “非暴力也不行，领导很重视这场球赛！你别让我为难。”他的酒杯快要碰到嘴了，却停了下来说。
　　 “哦。”我轻轻的应了一下。
　　 散了，我们都会走到一条小路的路口，然后说声走了，我往左，他往右。那天背转身刚走了几步，他突然叫我：“巴乔！”我回过头，他带着醉意，用手指着我说，“有数点。”
　　 我有些心虚的笑了，“走吧！”
　　 球赛前一天，他突然打电话让我去西湖边的一个酒吧，他说他的领导要和我见面。当我到了那里，发现除了他的几个领导，绿魂另外三个主要负责人，天生、风暴、杰米也都在了。相互寒喧后，我们开始坐着聊天。聊了一会，一个领导突然走过来，坐在我边上，用手紧紧扣住我的头，把我拉到他嘴边，小声的说：“我警告你，我不管你们什么屁文化，别找麻烦，我知道你的一切！”
　　 我挣脱开他的手，理理弄乱的头发，坐了下来。
　　 “来，喝酒！”刚才的领导举起杯来。
　　 我举起杯，看见张明在他的身后，有些尴尬的笑着。
　　 那天晚上，我们决定，所有的计划照旧。
　　 当天，球赛进行到第六分钟的时候，我在前面的指挥台上发出了行动的信号。鼓点响起，先是五千多人整齐的响起“中远是小偷（意指当年不光明的进球）”的口号，然后这五千人迅速的带动了全场两万人以同样的节奏喊“中远是小偷”。指挥台上，我看到站在后排的领导在用对讲机说着什么，一队特勤在几个警察的带领下向我们的看台走来。但事先安排的外围阵线牢牢的挡住了他们前进的步伐。口号持续了几分钟，看台开始响起绿魂自编的嘲讽中远的歌曲，歌词只有一句“中远是个小偷！”伴着震耳欲聋的歌声，一幅巨大的喷绘在绿魂的主看台东三徐徐展开，上面画着一只锁着铁链和手铐的小狗和几个黑色的大字，“2001.5.19（当年球赛的日子）中远，永远的小偷！”这个画面，以及球场上的声音，随着直播，传遍了全国。
　　 那天球赛结束，从黄龙场外的阶梯下去的时候，我望见了前面不远的张。他在四周三三两两谈论着赛况的球迷里缓步的往下走，那个落幕的背影在周边的兴奋映衬下，愈加的孤独。我想，或许他知道我就在他的身后，也或许不知道吧。
　　 我的心里有一些莫名的内疚。
　　 第二天的早上，两个刑警从办公室带走了我。在分局的留置室，我看到了我们的另三个人。我们被隔开讯问。
　　 讯问我的警察让我谈谈昨天的事情。我说没什么好谈的，是球迷自发的一个纪念活动而已。而且形式上，我个人觉得也不违法。
　　 “啪！”他拍起了桌子，“自发？你以为这么容易能推掉你的责任？我告诉你，我们有足够的证据证明你们事前经过了详细的组织策划。”
　　 “嘲讽对手是球迷文化的一部分，我不认为这是违法行为。我建议你了解下足球文化，看下五大联赛，如果这样你们也要付诸警力处理的话，全世界的警察有的忙了。”我淡然地说。
　　 “呵，五大联赛？你告诉我五大联赛在哪？这里是哪？如果你是这样的态度，你会后悔的。”他说，“聚众滋事，非法集会，随便哪个罪你们都能对上！”
　　 说完，他走了出去。临走还补了一句：“平时或许不是什么大事。现在的政治环境，你们这事判个一两年，不是什么问题。”
　　 又过了一会，我们四个人被带到了一个房间里。房间除了我们，没有别的人。
　　 “效果不错啊！”我打破了沉默。哈哈哈，大家都笑了起来。叽哩咕噜就聊起了昨天的球赛。而我的心里有些不安了。
　　 几个小时后，门外，传来一阵吵杂的声音。我们安静了下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传了进来。
　　 “这事情归我管，我说了算。”这是张明的声音。
　　 “那上面问起来，你承担所有责任。”另一个声音说。
　　 “张明，你们公安这是干嘛？多大点事把人拉这来？我们怎么向那么多球迷交待？”这是球队俱乐部的洪主任在质问。
　　 “你先给我闭嘴，出这样的事情，你们难道没有责任吗？”张明厉声回应。
　　 “陈局在哪？我去找他。”张明说。
　　 ……
　　 晚上十二点，在各自写了一份深刻的检查后，我们四个走出了分局的大门。之后的很长时间里，张明都没有联系我。
　　
　　 三
　　 事情很快又来了。我们称之为沪杭德比的另一个主角，上海申花来到了杭州。随之而来的是两千多由蓝魔和蓝宝两个球迷组织组成的远征军。气氛一如之前的火爆，黄龙座无虚席。绿魂与蓝魔的歌声回荡在黄龙的上空，在电视上看这场比赛的朋友都说仿佛来到了欧洲赛场。
　　 而伴随着四声鼓声的节奏，当天“上海鄨三”这个传统的攻击口号响彻了球场。对方不甘示弱，回以“绿城降级”。火爆的气氛延续到了赛后，在球赛结束后，部分激动的球迷一直等到很晚，去到了上海球迷的看台外。双方隔着安保的人墙开始对骂。为了客队球迷的安全，赛后四十分钟，上海球迷才被允许出体育场。而此时，绿城球迷差不多已经都走尽了。冲突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一帮上海人冲破了人墙，对一个落单的绿城小球迷拳打脚踢了一顿后场长而去。这个球迷还是个高中生，而且是绿魂会员。消息很快在绿魂里传开了。一些尚在回家途中的绿魂，都回头往黄龙赶。而在黄龙附近的则都集中到了东大门。那里，几十个人围住了一个同样落单的申花球迷。当我们几个到的时候，那个人正蜷缩在张警官的身后。时不时的会有人上去踢他两脚，张明厉声喝止。矿泉水瓶不断地飞过来，张警官用一边用身体挡住，一边大声的警告着。看到我们来了，大家稍微安静了点。
　　 “你今天先让大家散掉，这个事我会给你们一个交待！”张明对我说。见我没有什么反应，他用手指着我继续说：“今天如果你们动手，错就在你们，你们要承担所有法律责任！”
　　 “大家都散了吧，今天给张警官一个面子，相信他会给我们交待的。”我们开始劝说边上的人。过了一会，围着的人就慢慢散尽了。
　　 再过一会，一辆警车过来接张明和这个球迷。上车的时候，他回过头盯着我说：“不要有任何动作！”
　　 “那得看你了。”我冷冷地说。
　　 那天晚上，我们开始商量对策。在自己的主场自己人被客队球迷打了是极其耻辱的事情。绿魂必须有所行动和回应。否则，这种耻辱和不作为的压力就会背负在我们几个人身上。这是种很难的决择，激烈的回应可能会助长组织的暴力倾向，将绿魂贴上暴力的标签，甚至送上绝路。而，温和的回应，会被人视为软弱，从此抬不起头。绿魂内部，激进的力量已经开始在网上指责我们的软弱，并暗暗里组织针对对方的行动。这种适时的抨击迅速的聚拢了民意，我们的压力越来越大。
　　 在这个问题上，我们四个人发生了分歧。以官方的名义发表声明宣战，声明里明确指明不惜暴力，这是种主流意见。这种官方的态度能在很大程度上挽回点颜面。
　　 2008年上海源深体育场外蓝宝伏击绿魂，双方发生了冲突。蓝绿互抢了对方的标志物，并在当天的球赛中展示。开启了蓝绿相争的序幕。那次事件之后，我们发表了“向暴力宣战”的官宣。里面的文字我反复推敲，既不能鼓励暴力，又不能向暴力示弱。最终，这种宣战的表达很暖昧。没有鼓动使用暴力回击，但也没有说不使用暴力。而那之后，沪杭两地政府开始重视球迷冲突。每次球赛，安保力量会将主客两队球迷隔开，无法接触。因此，除了零星的小冲突之外，没有发生过什么大事。而今天，将“暴力回应”的思想加入官宣中，可能激发更多的冲突。在我的心里很清楚，暴力，可能最终将使绿魂走向一条不归路。在本质上，也与绿魂的价值观不符。为此，我犹豫着。这个时候，他打来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