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阿黄是在四眼离开的第二年六月份,被大弟从乡下同学家抱来的。
　　 说起四眼，死得很让人心酸。它来的时候只有六个月大，是在隔年的三月份生的一窝狗崽，这是它短暂生命里生的唯一一窝狗崽。大概是它生完崽子的第五天，邻居家五岁的李威听说了,央求着小弟要来家里看看狗崽。小弟将他带到狗窝旁边，他看到刚出生的狗崽还没有睁开眼睛，一边欢叫着一边寻找同伴抱团取暖，他情不自禁地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了那只白色花纹的小狗。这时候四眼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忽地窜了过来，对着李威的胳膊咬了一口。李威吓得哇哇大哭起来，这哭声惊动了李叔一家，尤其是李叔看着爱子被一条狗欺负得哭的如此惨烈，气的指着四眼大吼：“我打死你！”说着果真抄起一根棍子向四眼挥去，四眼没有躲开，一棍子打在了四眼的屁股上，四眼疼得嚎叫着逃脱了。父亲也出来了，答应李叔等四眼的孩子断了奶，就勒死四眼给李威泄愤。我们见父亲劝住了失控的李叔，都松了一口气，心想四眼这一难该过去了吧?
　　 等四眼的孩子断了奶，有相熟的人讨要，我们也没有真信李叔会要了四眼的命，也就没有想着留下一只来喂养长大。到了八月份，父亲从李叔家回来就忙着召唤四眼回来要勒死，我们几个纷纷向父亲求情，请求父亲原谅四眼护崽的过失行为，那是身为母亲的天性使然，可以原谅的。父亲说他答应的事不能反悔，最后大弟和小弟纷纷跪下向父亲求情，父亲还是固执地牵着四眼走了。
　　 我们听见四眼从南河套传来死亡前刺耳的求救嚎叫，心里说不出的无助，恼恨的眼泪流了下来，那眼泪怎么也洗刷不净心里对四眼的愧疚。李叔不仅把四眼勒死了，肉也是全家人给吃了。是父亲陪同帮的忙，也一起分吃了四眼的肉。李婶说要拿回来一条狗腿给我们四个吃，我们几个拒绝了。
　　 阿黄的到来，将我们从四眼的死亡纠结中带了出来，把欠四眼的那份爱都给了阿黄。
　　 阿黄的名字是大弟给起的，八十年代盛行看香港电视连续剧，剧中的人物多数会叫个阿什么，我们几个感觉很港气，又见阿黄一身浅黄色的狗毛，顺理成章地叫了它阿黄。
　　 大弟的同学说阿黄的祖先有狼的血统，因此对阿黄的亲近有些顾忌。它似乎真与普通狗有些不同，它的耳朵三角形状，尾巴半翘，反应十分的机警，除了家里人一般人是无法靠近它。每次喂它食物它不是马上吃，而是盯着你走了才肯放心地进食。除了家里人任何人喂的食物它是真的不给面子，冷扫喂食者一眼转身就走。这些都是天性的使然，不是家里人教的。
　　 老家坐落在一处山坳里，四面环山，尤其是南山与北山，离家近在眼前。南山需穿过一条河流，河流两岸是郁郁葱葱的红柳，还有一些杂树，只要不是冰层被冻，常年会听到潺潺流水声，鸟的啼叫声，春天的夜里蛙鸣不断。阿黄喜欢到这里遛遛弯，顺便抓一些小动物吃，这样家也能看护到。
　　 它有时候也会跑到北山上，翻过山顶去大山里抓一些像野兔这样比较大的动物吃。若是我们去踩山，它不用招呼摇着尾巴，温情脉脉地望着你一路追随。实际上家里人去踩山还是很希望它跟着的，只要它一跟着，我们的胆量也大了一些，那些比较大的动物听到异动，或者嗅到异味一般时候选择离开。最重要的是，阿黄进了山从不停止自己的脚步，四蹄轻抬慢跑着嗅来嗅去，一些有毒的蛇听到了动静也会悄然离开。阿黄是最好的猎手，这些危险它是会很轻易地解决的。
　　 它爱到山里打猎，每次去了山里回来，全身挂满了草爬子，那些草爬子吃得鼓鼓的拔也拔不下来。人若是不小心被草爬子叮住，最好的办法是用火烧，一烧草爬子松了口一拽也就下来了。可它一身的狗毛，选择用火去烧大概是草爬子没有烧着，先把阿黄活燎了。看着它满身挂着的草爬子既心疼又生气，训斥它不要再去山里遛弯去了。它哪里肯听家人的劝告，无论冬天还是夏天，只要它想去起身就走，面对这样的阿黄也就由着它闹了。
　　 二
　　 阿黄大概真是狼的后代，选择恋爱对象，看不上的公狗它是连理都不理，冷漠地看对方一眼转身就走。但是自己入了心，想办法也要私会。
　　 当地的一家农行有一条黑色的公狗，长相凶猛而高大。那公狗每到夜晚听见异动叫起来声音醇厚而嘹亮，穿透力特别强，听见这样的犬吠声叫人心底生寒。农行也靠着这条恶狗看家护院，宵小听了也会吓退那无边的恶念吧？
　　 我猜阿黄也是被它的叫声吸引，终于趁着夜深人静，翻越将近三米高的院墙，私会了心心念念的老情郎。那条公狗也是蛮有意思的，见了我家阿黄也不发威狂吠了，小猫一样小心翼翼讨好着阿黄。
　　 正当它们偷着私会很有情调时，农行的韩行长夜里起来方便，借着月光看见农行的院子里多了一条狗，走近细看却发现是我家的阿黄。韩行长笑了，笑得有些促狭。阿黄被韩行长笑得有些抹不开面子，羞答答地舍了老情郎溜着边走了。
　　 韩行长像捡了一个大笑话，农行刚下班，他便迈着欢快的步子来到了我家。可气的阿黄见了韩行长一来，像做了坏事被人抓包的小坏蛋，蔫了，转身走出了自家院子里，留下父亲不明所以，一个人面对突如其来的韩行长。父亲见韩行长来访，马上叮嘱母亲做了几道可口菜，菜端上了桌子，韩行长这才打开话匣子，说了阿黄翻过将近三米高的院墙私会情郎的事。父亲听了也不由得笑了，笑归笑，父亲也没有忘记为自家阿黄说一些遮丑的话。
　　 “那咋样，说明我家阿黄为爱情有胆量，它是一条很高傲的母狗，相中你们行里那条老公狗偷着乐去吧！”
　　 韩行长对于父亲的说辞也很无语，笑着回应道：“行，你说得对，别忘了你家阿黄生了狗崽给我们行里留一只，借用了我们大黑的种，总要讨点利息吧！”
　　 父亲没有贸然答应，但是答应若是生的多了自然给行里留一只小狗崽。
　　 韩行长十分庄重地强调道：“我说的是真的，大黑年龄大了，也不知道还能活几年，农行需要有一条厉害点的狗看家护院，我也省心。”
　　 “看阿黄能生几只吧。”父亲端起酒杯与韩行长干了最后见底的酒，才结束关于阿黄还没有生出来的狗崽的事。
　　 四个月后，阿黄生下了一只黑青色的小狗崽。它的毛色即不像阿黄，也不像农行里的大黑狗。
　　 韩行长听说阿黄生了，急忙过来想要讨要一只。但是看到阿黄只生一只，有些不好意思张嘴了，但是依仗阿黄的孩子是大黑的，他还是开了口讨要。
　　 父亲十分自信地问：“你看生的这只哪里像你们行里大黑？你们行里的那只狗，太老了，备不住没有那方面的能力。”
　　 韩行长听到父亲的说辞，开始为农行里的大黑脸红，一生中好不容易做了一次新郎，居然没有留下后代，他看着那条黑青色小狗崽，讪讪地笑了。
　　 他也知道民间有一种说法，“双猫独狗，越过越有。”要狗的想法也就停止了。
　　 小青终于保住了，我们四个也十分小心地看护着它。它刚舍奶，我们就想方设法的为小青弄一些可口的伙食喂养它，连生养它的阿黄也被我们暂时抛弃了。
　　 小青不愧被我们细心喂养，三个月就长得高高大大，一条似狼一样凶猛的狗，一直在我们的期盼中逐渐有了雏形。哪里想到我们的欢乐被小青的一场病熬得不剩啥了。每天围着小青打转，看着小青眼中的痛苦神色，不知道怎么帮助小青才能重见往日的可爱模样。
　　 父亲也与医院的院长讨论了小青的病因，院长猜测这时候正是盛夏，小青大概是得了瘟疫，先按瘟疫来治治吧。父亲从医院里买了一盒针剂药，回到家给小青注射了，母亲又为小青熬了一些绿豆粥喂给它喝。但是小青的病情并没有减轻，原本长得肥胖的身体，如今已被折磨的皮包骨了。
　　 一天午后，小青终于起来了，摇摇晃晃的，顺着园子里的小路走出了家门，向南河套走去。后来大弟回来不见了小青，一问才知道小青去了南河套。大弟不放心，去南河套寻找，最后把小青抱了回来，放到院子里阴凉处。
　　 大约过了两个小时，小青没有了呼吸，独自离开了这个给予它全家疼爱的我们。大弟说不出的难过，他伤心地找来一条丝袋子，又找来一把锹，将小青的尸体用丝袋子裹紧，扛起它又重新把它送回到，它自己选择的地方下葬了。担心它尸体一旦腐烂没有痕迹，大弟又回来找来一块木板，为小青做了一块墓碑。
　　 大弟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只要有机会去南河套，必保去看看小青，清理干净它坟周围的杂草。
　　 小青走了，阿黄依旧每年生一窝狗崽，每次数量绝不会超过4只，说来也怪，阿黄不管选择什么颜色的公狗作新郎，它的孩子基本上都是青色的。因为阿黄的血统，还有它平时看家护院的凌厉，它的恶名远播。虽然来人每次都要站在大门外，喊人看狗才能安全地进来，但是怕意有着敬畏，因此它的孩子不断的有相熟的人来讨要。农行的那只黑狗在小青死的第二年春天也离去了。那位韩行长如愿地讨要了两只去，一只养在行里，一只抱回了县里他妈家护院去了。
　　 阿黄的日子过得十分惬意，它时常跑北山，天气不好时就去南山打打牙祭。平日里也不怎么在家讨要吃的，饭食它自己基本上能够解决。以它平日的机敏狠辣，不难猜出被它逮住的小动物们，是很难在它的利爪下与狗嘴里逃得了生还。
　　 三
　　 除了大弟它与母亲的感情最好，每天母亲天不亮就要起来上班，路上会穿过一段没有人家的山路，那一段的山路十分偏僻。阿黄每次都与母亲作伴，陪着母亲去，又陪着母亲回来，它就像母亲忠实的护卫，形影不离。这让胆小的母亲更加爱护它了。时常关注着阿黄的口味，尽量买一些阿黄愿意吃的食物给它。
　　 阿黄是一条很有绅士分度的的狗。有一次它照样陪着母亲去学校的食堂，母亲与王阿姨忙着做饭，阿黄很温顺地趴在厨房案面底下小憩。等学生吃过了饭，母亲又与王阿姨把晚上需要的馒头蒸了出来。也许是阿黄睡着了，母亲走时它居然没有起来跟着走，母亲也就疏忽了阿黄，以为它提前跑回了家。
　　 等到晚上母亲回到学校食堂开了锁打开门，发现阿黄站在地中央，看着母亲很委屈地呜咽着，似乎在埋怨母亲走了干嘛不叫它一声。这时王阿姨也来了，看到一人一狗的表情，问了原因。母亲笑了，“你说多危险，咱们走时忘了叫阿黄，它在食堂呆了一下午。”
　　 王阿姨也惊讶地张大了嘴，急忙跑到装满馒头的大盆前看了看，发现馒头没有少，笑了：“这狗真仁义，它一抬头就能吃到，居然没有动一个。”
　　 随后王阿姨见人就夸阿黄的绅士行为，阿黄的美名知道的人越来越多了，于是它成了当地比较有声望的狗。每次有熟人遇见它，都会用喜爱的目光看着它，叫一声“阿黄。”它从来没有被这样火辣的目光宠坏，照样陪伴母亲上下班，照样看家护院，也照样去山里抓小动物吃。
　　 九八年父亲患了脑淤血，治愈后需要到医疗条件好一些的嘉荫居住，随时检查身体也方便。那时因为小弟和小妹还在上学，没有多余的闲钱买房子，只好租住一家民房。院子不大，阿黄跟来没有几天就跑回了老家。后来大弟与朋友开车把它从老家又拉了回来。
　　 这次回来趁着夜深人静阿黄又一次跑回了老家。实际上这些年父亲和母亲是离不开阿黄的，它就像我们家的一份子，已经融进这个家庭。大弟这次怒了，又一次与朋友开车回了老家，用一根绳索将阿黄牵了回来。拴在屋里，母亲和父亲日夜守着阿黄，陪着它说话。
　　 阿黄无助的眼含热泪，摇着尾巴望着父亲与母亲低叫哀求，母亲心软，也懂得阿黄的不适应，它习惯了老家的那座山，那条河，还有花花草草，在这租住的民房里哪里有老家生活得自在。那时候母亲也该是这样的想法吧，但是为了父亲，不得不舍下心中的不舍，留在了新环境里。
　　 后来也不知道，阿黄是怎么逃脱拴着它的绳索，又是怎么开的门，逃离了新环境，再一次踏上了长达四百里地的回老家的路。这一次全家人没有为难阿黄，尊重了阿黄的选择，只是打了电话告诉住在老屋的三舅和三舅妈，多照顾一些阿黄，别让它饿着。
　　 大弟深怕三舅舍不得给阿黄买吃的，急忙为阿黄买了一些狗粮送去，然后把阿黄叫到跟前，指着三舅和三舅妈说道：“这是我三舅和三舅妈，咱们家人不在的时候，他们喂你吃的你放心吃，不要拒绝。”阿黄使劲摇着尾巴舔着大弟的手，似乎在告诉大弟：“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他临走又给三舅留下了一些钱。这才安心地回来上班。
　　 那年暑假小妹毕业后，被分配到老家工作，与三舅和三舅母一起住，这对阿黄来说是十分高兴的事，它似乎更加安心地留在老家守着老屋、小妹、南山与北山，还有那条与红柳相依相伴的河流。从那以后每次小妹回来，父亲和母亲都会习惯性地问问阿黄的情况。听到小妹说阿黄很好，只是没有再次孕育生养小狗了。我们知道，阿黄老了，就让它守着心中的家园安心度过晚年吧！
　　 转眼三年过去了，一年暑假小妹回来才十几天，有一位乡人打来电话，告诉小妹阿黄死在了北山坡。小妹听说后放下电话急忙返回老家就地安葬了阿黄。后来大弟也回了一趟老家，见了三舅和三舅母，还没有等大弟说什么，三舅妈急忙澄清自己没有饿着阿黄，只要阿黄回来，必保准备好食物和水喂养它。大弟心情很低落，但也不想让老人太过自责：“我知道，阿黄已经11岁了，它到寿了。”
　　 大弟又从别处移来四棵刺玫果树栽在它的坟旁，阿黄活着时最喜欢吃刺玫果，也喜欢嗅一嗅刺玫果花的花香，现在希望阿黄能够知道家人为它做的这些，它也会安心吧！
　　 三十年过去了，老屋还在，容颜斑驳，爬满了旧日的风霜。曾经居住在屋里的人各奔东西，年迈的母亲第一个撒手人寰去了天堂。
　　 当年四眼最后留下的四只蹄子被我掩埋在南河套的小桥旁边。四眼、小青与阿黄守着老屋遥遥相望，它们既是守着老屋，守着曾经的生活记忆，也是守望着那些山，还有它们在那些山里遇见的不为我们知道的一些新鲜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