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天都会早起，有时候四点多，有时候五点多，最晚也绝不会超过六点，无论昨天是白班还是午班，无论今天是白班还是午班，从不多睡。但是我会懒床。倘今天是午班的话，醒来之后先上趟厕所，再用凉水痛痛快快地洗把脸，复又舒舒服服回到床上，裹着棉被，杵着枕头，或玩弄手机，在ＱＱ群里签个到，报个安，问候两句，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笔记本电脑，将昨天写下的，尚未校雠的文章校雠，或者再写篇新的东西。其实所谓新的东西也并不新，不过是一些偶得的感怀，看上去较为新罢了。
　　 趴在床上，一边吸烟，一边著文，是否有文豪的姿态？其实姿态是最好学的，也是最简单，最容易学的，因为这东西并不重要。而文豪的心境和思想又不好学，即便学到了，怕也没当文豪的命不是。
　　 很自然地将烟灰往自制烟灰缸里弹的刹那，却看到夜班的安哥蹭着他那双并不利索的腿脚蹒跚地回到寝室，走向床边。他就住在我旁边的老韩那张铺的上面，他打窄小的过道走了没两步，我正巧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脚上穿着的鞋子，不是运动鞋，也不是他在网上花了将近二十块钱买来的那双不晓得什么牌子的，已经开胶的布鞋，而是一双印着卡通图案的，兔脸的，棕色的保暖鞋。
　　 我不禁讶然，便取笑说，“哎哟，这鞋不错啊，在哪儿买的？多钱？”
　　 其实呢，我心里面的想法则是“你可真够奇怪的，哪有大老爷们穿这玩意儿的。不管它便不便宜，男人穿着，总感觉特别怪异，看上去也特别别扭。”
　　 他似乎没有听出我言语中的弦外之音，而我则借助笔记本电脑屏幕散发出来的微弱的光亮，清晰地看到了他的脸上羞红顿起，似怯似臊的模样。
　　 安哥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悄声并含笑对我说，“不是买的。”
　　 “不是买的？那是从哪儿弄来的？”我追问。
　　 “哎哟，这个……这个……”
　　 看到他习惯性的难以启齿，听到他习惯性的羞愧磕巴，我恨不得狠狠地抽自己一个大嘴巴，“我这张嘴呀，为什么要这么直接，这么唐突呢？他穿什么样的鞋子跟我有什么关系，关我屁事啊，真是闲得蛋疼。”
　　 “没事，没事，安哥，你也累一宿了，上床睡觉吧。”我试图转移话题，再不去讲关于鞋子的问题。
　　 “没事儿，没事儿。我跟你说，我跟你说，你对我很好，我谢谢你。其实我这双鞋，是捡的。”
　　 我搞不懂安哥为什么总要谢我，好像我是名副其实的上帝。其实我心里面比谁都清楚，还上帝呢，上帝放的一个屁降落人间都比我混得好。
　　 当安哥迈着沉重的，无力的脚步爬上通往上铺的铁质梯子时，他捡的那双唯有女人，或者说唯有女孩子才会喜欢的保暖鞋，就那么规规矩矩地停在地面。
　　 我不禁皱了皱眉，心想着安哥什么时候也学的跟“红眼病”老哥一样了，以捡为省，以捡为生？难道真的是贫穷所致吗？可能吧。但也未必全是，因为就我知道的，有很多捡拾垃圾的并非名副其实的穷人，他们只是把捡垃圾当作是一种习惯。诚然，他们以前的确是因为穷才会去捡垃圾，可后来不穷了，却仍然难以摒弃掉这么一个不算恶劣，只是会给人感觉肮脏的习惯，或大厅里摆上将近一米高的纸壳子，静静等待着纸壳子涨价的日子，一块三一公斤，不行，便宜；一块五一公斤，不行，便宜；得涨到一块七八一公斤，这才符合他的心理价位，然后迅速脱手，卖个好价钱。或厨房的角落里装满四麻袋塑料瓶，铝制或铁质的易拉罐，同样的，也在静静等待原材料涨价，然后迅速脱手。就跟长年累月坚守在股市大厅的股民一样，但见所持股票一路飘红，心下算计着，赚得是不是够多了，若是，毫不犹豫，当机立断，立即抛售。
　　 安哥区别于这类人，可他从来不捡那些瓶瓶罐罐、塑料、纸张，他只捡一些供自己所用的东西，衣服、鞋子等，这我是知道的，因为他极少离开幼儿园，除非体检，或是到附近转转逛逛，且他的转转逛逛也与“红眼病”老哥相同，是纯粹的转转逛逛，只管看，却不问物价，也不摸兜，因为那些商品下面的价格标签已然令他们心生惧意，望而却步了。平常的时候，他不是找个地方借助ＷＩＦＩ看手机，就是跑到地下健身专区锻炼，再不济闲着实在无聊，就绕着园地，在中岗于前岗之间的空地来回溜达，再溜达。
　　 之所以如此应付生活，乃缘于安哥的家庭状况是真的不好，我已不止一次听他单独跟我说过，若不然他也不会如此节省，听他说他给自己定的一个月的零花钱才只有二百块，这其中甚至还包括了手机套餐所需费用。记得有一次他侄子过来看他，并且邀请他这个当叔叔的下馆子，但他却拒绝了，无论他侄子怎么劝，他还是拒绝了，而且拒绝时的表情不仅带着谢意，还格外生硬。我想了想，其中原因应该有二，一个是他不希望侄子破费。另一个则是他怕他跟侄子一起吃饭，侄子花钱，他却一分钱不花，于面子也好，于尊严也好，都是极其严重的打击。而他若是花钱请侄子吃饭，那么钱这个对于他来说仿佛比命还重要的东西岂不是会严重缺失？
　　 如此枯燥的生活，如此节俭的态度，我是万万接受不了的，但他能，由于他的年纪比我大很多，他自然明白一个颠扑不破的道理，“但凡出去逛，势必要花钱，纵使不花钱，瞧瞧看看，感感叹叹，直咽口水，那滋味也是异常难受的。”
　　 后来，我听其他工友讲了，敢情安哥脚上的那双卡通的，兔脸的，棕色的保暖鞋是幼儿园里的一个女老师扔的，当时正巧被安哥看到了，待女老师离开，就捡了出来，穿在脚上试了试，嘿，不错，还蛮挺合脚的，就这么地，就成了他的鞋。也得亏安哥每天值夜班，既不必像我们似的务必穿着黑色的鞋子，穿着那双鞋别人也看不到，否则单是我的询问都令他脸红心跳，真要是被扔鞋之人撞见了，在背后嘟嘟囔囔两句，“这家伙，不至于穷到这个份儿上了吧，连脚上穿的鞋都是我前两天扔的，还好我没脚气，不然传染上了，会不会讹上我呀。哎呀，算了吧，离他远点儿，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人呢。”
　　 安哥听不到这席话倒还好，倘真听到了，又该是何反应呢？
　　 记得我前两天推着装满垃圾的三轮车到垃圾中转站倒垃圾，还听垃圾中转站的一个师傅跟我讲过，“你们幼儿园有一个保安在我们这儿买了二十块钱的破旧衣服，整整一大包，说是准备邮回家，给家里人穿。”
　　 我一听，表情不由得变得深沉起来，若非垃圾中转站的师傅跟我关系还算不错，每回我去倒垃圾，又是跟我打招呼，又是给我“开小灶”（就是允许我夹心，不必排队，优先倒垃圾的意思）的，我定会认为他瞧不起我们保安。
　　 “邮回家？不能吧，那东西能穿吗？”我说。
　　 “洗一洗也能穿，有什么不能穿的。只是我怎么也想不到他会买呀。”
　　 “这类东西你们一般都卖给谁呀？”
　　 “有专门收这种衣服的，回去洗干净，再染个色，照样拿去卖。但是给自家里人买着穿的，你们那个伙计是头一个。”
　　 我呆了呆，半晌无语。直到这师傅看到前车倒完垃圾走掉了，喊我该我倒垃圾了，我这才缓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