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孔武第一眼爱上斯琴，是1947年在华东根据地学习的时候。那天驻地举行联欢活动，庆祝部队打了大胜仗，斯琴是合唱团的女声领唱。孔武坐在第一排，一下就被斯琴的歌声吸引住了:“天啦，世上竟有如此美妙的声音，比百灵鸟还动听呢！”
　　 第二天傍晚，夕阳映红了半边天空，孔武钻进枣林里背学习提纲，遇到了在林中练声的斯琴。孔武鼓起勇气打招呼：“同志，你的声音太好听了，比我小时候看《刘海砍樵》时的胡秀英唱得还好呢。”
　　 “胡秀英？《刘海砍樵》？你是湖南人哦？”斯琴惊喜地问。
　　 “是的，我是湖南望城的，就在长沙北边。”孔武说。
　　 “那我们是老乡。我是宁乡的，和望城搭界。”斯琴更加高兴。
　　 孔武喜出望外，告诉她自己是湘北地下党领导的游击队副队长，来这里学习的，下个月就回长沙了。他们握了手，欢快地交谈了很久，直到夕阳隐去，夜幕降临。返回驻地时，晚饭时间早过了，孔武到伙房烤了几个红薯和斯琴一起吃。
　　 其后的十几天，他们天天在一起，聊队伍上的事情，谈对新中国的憧憬，回忆家乡的风土人情，有说不完的话、道不尽的语。眨眼间学习就结束了，孔武离开的前一天，斯琴送了两双绣花鞋垫给他，说是向山东战友学做的；孔武则到镇上买了条红色的围巾送给她，说这里离江近，风很大。当熄灯号即将吹响时，他们依依不舍往驻地赶，途中竟遇到了一匹恶狼。狼瞪着一双凶残的眼睛，张着大口，把走在前面的斯琴吓了一跳。
　　 “别怕，我拉着你！”孔武把斯琴拉到自己身后，迅速捡起地上一节很粗的树枝，对着扑过来的狼一棍子打过去，正中其脑袋。“噗”，狼的脑浆、血水四溅，重重摔在地上，伸了伸腿就一命呜呼了。
　　 斯琴惊魂未定，喘着粗气。孔武笑着说，我们打游击，天天住在山里，遇到毒蛇猛兽是家常便饭，习惯了。斯琴崇拜地说：“你们的条件实在艰苦，你真的很勇敢！”
　　 第二天孔武一早就走了。此后他再未去过华东根据地。
　　
　　 二
　　 1949年8月4日，程潜、陈明仁将军率部四万余人在长沙起义，并领衔发出有37位将领联名的起义通电，湖南和平解放。5日，在解放军入城的队伍中，孔武意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斯琴，斯琴！”孔武的心都快要迸出来了。他挤过去拉住了左顾右盼的斯琴，斯琴激动地和他紧紧相拥。
　　 随后孔武和斯琴竟同时留在了市军管会，没有随南下的队伍到贵州、四川、海南继续打仗。不久，孔武被分配到市公安局任侦察科长，斯琴则被分配到市航运局任副局长。
　　 白崇禧离开大陆前留下了两万多名特务，这些人不少是毕业不久的青年学生，涉世不深，经验不多，分布在全国各地，企图配合台湾当局颠覆新生的人民政权。孔武的主要工作便是抓捕这些敌特分子。他整天忙得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半年下来，带领全科破获了四个敌特组织，击毙特务21人，生擒45人，受到局里和省公安厅的大力表扬。很快孔武便荣升为副局长兼侦察科长。
　　 有一天省厅副厅长打来电话：“孔武，据省厅掌握的情报，市航运局已经混入了特务，他们的目的可能是破坏航运生产，制造事故，扰乱人心，破坏经济，影响市民日常生活。但是，我们并不知道特务是谁，有几个。省厅命你马上组成行动组，尽快破案。记住，这次的敌特不同于往常，是训练有素的骨干、顽固分子，不是那些学生娃，你们不要掉以轻心。”
　　 孔武神色凝重，如履薄冰，慎重制订了行动方案。他以斯琴恋人的身份出现在航运局，对外自称是从湘南山里的某军事基地回长沙探亲的干部。
　　 斯琴也是行动组的成员，她让孔武住在单位的单身宿舍楼。孔武住了两天便熟悉了情况，他告诉斯琴，技术科的雷大鸣有嫌疑，要她也密切注意此人，但不要打草惊蛇。
　　 雷大鸣很警惕，对孔武进行过仔细的考察。他也住在单身宿舍，与孔武隔壁，假装好奇与孔武闲聊：“你是从湘南来的，我听说那边生活着好多少数民族，都有什么族？”
　　 孔武说主要是瑶族、苗族和壮族，有少量的土家族、彝族等。
　　 雷大鸣又问：“我听说那边过年的时候，初一晚上的鞭炮比除夕夜放得还多，是吗？”孔武说不是，还是除夕夜里放得多，尤其是过零点的时候，跟全国一样。
　　 雷大鸣还不死心，说那边过年也像北方一样，喜欢吃饺子吧？
　　 孔武哈哈大笑：“哪有这事！南方习俗怎会跟北方一样呢？我们那边，离广西桂林很近，离广东梅州也不远，习俗有些特别，从初一早上开始，要喝几天油茶，家家一样，把炒米、馃子、排伞泡在油茶里吃，香得很呢。”
　　 雷大鸣尴尬地笑道：“我表舅怎么回事，他给我讲的那边的习俗全是错的？”
　　 雷大鸣不怀疑孔武了。他开始实施自己的计划，先与航运调度室接触，掌握每天航船运输规律，计划，任务，时刻表，人员当班情况，然后与几个船长套近乎，和他们交朋友。做好这一切后，雷大鸣就准备将炸药搬至船上。
　　 他完全想不到孔武和斯琴都一直在暗中注视他的一举一动。孔武告诉他，自己打算明年跟斯琴结婚，所以这次趁探亲有假，在市里活动，联系愿意接收自己的单位，还问他有没有关系帮忙调动，如果成了必有重谢。
　　 当确信自己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之时，雷大鸣将四个同伙派上了刘二福的船。刘二福已经被雷大鸣收买，雷大鸣说这四个兄弟是他的好朋友，做生意的，只因赶时间才上这船的，因为这艘货船比客船快得多，也不拥挤，客船沿途要停靠的码头太多，烦死人。当然，雷大鸣给了刘二福很多钱。刘二福眉开眼笑，跟娶了新媳妇似的。
　　 雷大鸣下船后，刘二福按点发动了船，行至尖咀湾时，那四人凶相毕露，用枪逼着龚二福停船，说他们有货物要上船。刘二福说这样临时停靠有危险，违反局里规定。那四人说不管，不停就打死你。刘二福的助手不同意，被他们打晕后绑在了柱子上。他们下去三个人，留一人在船上看守，不一会就将炸药搬上了船。
　　 对于雷大鸣将在哪个河段实施爆炸，行动组进行过仔细分析。孔武认为敌特会在疏淤港实施，因为那样破坏性、影响面最大，所以他主张在航船到达疏淤港前半小时，也就是当船只经过垂柳镇时行动，将特务一举制服。斯琴不同意孔武的意见，说那太冒险，应该在特务上船后即实行抓捕。争来争去没有结果，孔武生气地说：“不行，那样会有好多特务没有暴露，隐患无穷。我还是坚持必须等他们充分暴露时才实施抓捕。只要我们步步为营，掌握好尺度，就会诱敌深入、一网打尽。就这么办，出了问题我负责，不要讨论了！”
　　 斯琴一肚子意见，但孔武是行动组长，她只能听命。孔武给她的任务是盯住雷大鸣，待航船驶入疏淤港后将其抓获，不能击毙，因为他是头目，必须从他嘴里撬出更多有用的情报。
　　
　　 三
　　 船上的四个特务将炸药装上船后正欲安放在关键位置，孔武等八个公安突然神兵天降，五分钟就制服了特务。一个瘦高个挣脱逃跑，刚要跳江，被孔武一枪打中小腿后生擒。
　　 航船有惊无险经过了垂柳镇。刘二福眼前还在回放着刚才抓捕特务的惊险一幕，他心有余悸，战战兢兢。孔武让他别慌张，不能在驶入疏淤港时让埋伏在那里接应的特务察觉出异样。刘二福带着哭腔问：“孔副局长，我开头鬼迷心窍，收了雷大鸣的钱，答应替他做事，你们会不会枪毙我？”孔武说不会，只要你沉着冷静配合好我们的行动，就算有了立功表现，我们就会从轻处理你，说不定还可以保留你公职呢。
　　 “谢谢孔副局长！只要不枪毙我，我就万分感谢了，我有三个孩子呢，老婆又没有工作。如果可以保住工作，处分一百次我也心甘情愿。”刘二福感动得鼻涕眼泪全出来了。
　　 感激涕零的刘二福很快便控制了情绪，在孔武的指挥下将船开进了疏淤港。坐在航运局遥控指挥的雷大鸣没有觉察出有异样，用无线电命令守候在此的三个特务现身，到船上与先前的四人接头，一起实施爆炸。这三人甫一上船，就被孔武等人擒获，来不及明白发生了什么情况。下船后，孔武让几个部下押着七个特务与早就等在那里接应的公安人员会合，自己带一名助手迅速坐上苏联嘎斯，一路狂奔赶回航运局。
　　 雷大鸣抽着香烟，坐在调度室的外屋等待着疏淤港传来震惊天下的爆炸声。他左等右等，那期盼的声音终未出现。他渐渐开始烦躁，惴惴不安，继而汗如雨下，焦急、忐忑、无措，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时间过了中午十二点，他们约好的最后爆炸时间无声无息地溜走了，满江的航船都安然无恙。他明白他们的破坏行动业已失败，只是不知道自己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他不得不实施第二套方案——炸掉航运大楼，杀身成仁。他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门外有两个便衣站着，他明白这是公安人员。他先喊一人进屋，说收到了可疑信号，将其打晕，然后冲出房间，将另一人也打晕，欲将昨夜放在大楼外铁丝网底下的炸药包取出，返回来放在房间引爆。他看到斯琴带着几个人站在那里，已经将炸药包找到了，剪断了引线。
　　 雷大鸣眼见败局已定，气急败坏举起手枪，对着斯琴开火。一个矫健的身影飞身扑向斯琴：“我拉着你！”孔武左肩中弹，顽强地站定，一枪打中雷大鸣的手腕，随后他的助手也一枪打在了雷大鸣的小腿上。雷大鸣倒地，枪也甩出老远，被斯琴等人活捉。
　　 雷大鸣抗拒了两天两夜，最终认识到大势已去，遂和盘托出，交代了一切。
　　 孔武的伤并无大碍，一个月后即痊愈了。他和斯琴举行了简单的婚礼，第二年、第三年，他们有了一儿一女。
　　
　　 四
　　 到了1953年年底，白崇禧留下的特务绝大部分被抓获了，孔武的案子少了很多。始料不及的是，欣欣向荣的社会主义生产建设活动一个接一个，他们根本无暇顾及小家庭的生活，成天劳动，四处奔忙。他们乐在其中，觉得有使不完的力气，做不完的工作，心里充满自豪和希望。那是他们人生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文革开始不久，孔武就挨整了，原因是他在山里打游击时就是叛徒。斯琴当然不相信，她找到孔武的单位问情况，那时公检法基本瘫痪，老干部很多都被打倒了，是一帮造反派在掌权。
　　 文质彬彬的斯琴怒不可遏：“孔武怎么会是叛徒？他是坚定的革命者，铁骨铮铮。”年纪不大、牙齿黑黑的造反派头子阴阳怪气：“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叛徒呢？你那时还在华东根据地和别的男人搂搂抱抱吧？”
　　 “放屁！你们有什么证据证明孔武是叛徒？”
　　 “1948年夏天，山里的游击队被包围，激战两个多小时才突围出来十来人，牺牲了二十几个，就是孔武做国民党内应造成的重大损失。”黑牙齿造反派头头大声说。
　　 斯琴正义凛然：“那次事件，明明是一个叫裘富贵的副队长做的内应，孔武那时已经是队长，要不是他带着奋力死拼，就会全军覆没呢。这些事情，他早就向组织上报告清楚了呀。”
　　 “那是他欺骗组织，真实的情况是孔武叛变了嫁祸于裘富贵。”
　　 “你们怎么能这样颠倒黑白呢？”
　　 “因为孔武当场就打死了裘富贵，他是杀人灭口！”那头头咆哮起来。
　　 斯琴见跟这伙人说不清楚，马上去找省政协一位副主席，他是孔武的入党介绍人。到达领导的住处，没有看到往日的士兵站岗，只有一个勤务员在院子里扫地，一片狼藉，好多花盘都被摔烂了。斯琴问出了什么事，勤务员说，副主席被批斗刚回来，那些人还在院子里打砸抢，要领导老实交代，承认反党反社会主义。
　　 斯琴退出了院子，她不想这个时候给孔武的老领导添麻烦。
　　 走在沿江大道上，斯琴心情沮丧。枯黄的树叶恋恋不舍地挂在树枝上，风一吹便落满一地。萧瑟秋风吹凉了这座古城人的心，从铺天盖地、墨汁未干的大字报、检举信里飘出的夹带着骂声、奸笑的怪味，渗透到小巷深处，拷问着人们的良心，划分了善良与丑恶的界限。
　　 运动逐渐深入，斯琴见不到孔武了。“他在遭受怎样的非人折磨？他的关节炎是否发作？他的身中七弹的身体能扛住毒打吗?”斯琴日日担心。
　　 终于有一天，举行批斗大会，押来的十几个反革命分子中出现了孔武的身影。斯琴坐在台下，愤怒、激昂的人群淹没了她的喊声，孔武等人被依次揪到台中央接受批斗。被斗者不得不低头，违心承认自己“犯了严重的错误”、“对不起人民对不党”。轮到孔武了，他站在台子中央，尽量扬起高傲的头，说湘北地下党是毛主席、共产党领导的革命组织，在血雨腥风下不怕牺牲、英勇斗争，为革命的胜利作出了积极的贡献，将彪炳史册。造反派见他不愿老实交代、承认错误，急忙走过来用一根棒槌打在他头上，顿时鲜血流到了他的眼角。他哈哈大笑说：“这跟国民党的酷刑比，好比蚂蚁在身上咬了一口，算个卵？”他被立即推下去，嘴里还喊着：“是非功过自有公论。共产党是英明伟大的。毛主席万岁！”
　　 斯琴再没有见到过孔武，不久，她也被打倒了，罪名是在华东根据地喜欢唱资产阶级歌曲，“麻痹战友的革命斗志”。斯琴知道，是她在文工团当副团长时，一位经常挨她批评的不愿上前线慰问战士的女队员揭发的，因为在根据地那人就揭发过，那时的领导很开明，没当回事。其实斯琴只是喜欢唱刘半农的《教我如何不想他》、聂耳的《梅娘曲》等爱情歌曲，这些歌可都是鼓舞革命斗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