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的魁伟，雪的晶莹，永远是荡涤心灵的圣境。
　　 ——题记
　　
　　 一
　　 巍峨的雪山旁。
　　 一座山连着一座山，漫山林海青翠得如诗如画，他就像画中茁壮成长的一棵松，也像节节拔高的一杆竹。
　　 一道湾衔着一道湾，满湾花海倾吐着无尽芳华，我就像花海里一株含苞待放的花蕾，绕在松的枝丫边，依在竹的翠叶旁。
　　 我是东寨最俊的阿诗玛，他是西寨最帅的阿黑哥。
　　 我住东寨溪之上，他住西寨溪之下，这条晶莹碧透的玉带揽着彝族的九寨十八乡，孕育出漫山遍野的郁郁葱葱，孕育出世世代代聪慧勤劳的彝族居民，也孕育出天真烂漫的我和魁梧俊朗的他。
　　 一年一度的火把节是我们彝族人狂欢的日子，更是少男少女们“心花怒放”的好时刻，我和他都融入了那欢乐的海洋中。他雄健的体魄似雪山般地刚健挺拔，他欢快的舞蹈如游龙般地生机盎然，他眉宇间飞动的神韵像磁石般地吸人心魄。《七月火把节》的旋律雄浑而壮丽，每一个音符都似跳动的火焰，点燃了他的双眸，照耀着他的灵魂，激越着他的青春和梦想。他手持熊熊燃烧的火把，跨上骏马飞驰在跌宕起伏的山峦间，若隐若现，似一颗眨着智慧光芒的晨星……火把下那双炯炯的眸子向我投射出炽热的光，那光凝聚成的火球炙烤着我青春的血液，使它沸腾，让它激荡。
　　 我低头羞怯地唱：月在心头缺，梦在山崖断。歌在人海飘，魂在空中飞，云被风吹散，人为情而伤……
　　 他昂头浑厚地和：我的姑娘哦好姑娘，今夜没有月亮怕你惆怅；我的姑娘哦好姑娘，梦见你的模样哥哥怕天亮……
　　 那晚，我甜美的歌声如雨露润泽着他那颗躁动又干渴的心，我甘淳的温情如老君的炉膛收拢了他目光中那团狂野又炽热的火球，我轻柔的眉宇下那双大眼睛里的那一泓澈水把他熔岩般奔涌的激情凝固在了我柔柔的心坎上。
　　 那个火红的七月，十六岁的我认识了十八岁的他。
　　 山的阻隔，溪的婉拒，雾的迷蒙，荆棘的遮蔽，虫蛇的惊悚，虎狼的威慑，只能让我们的情愫蕴藉得更加浓烈，让我们彼此的渴望更加迫切。我在黄昏中，站在山巅敞开心扉放声歌唱，他沉在山坳里激昂应答。那歌声在松林中回荡，载着两颗激烈搏动的心脏所发出的振波飞向远方，引得林涛飒飒作响、巅峰阵阵回声、溪流潺潺欢笑。
　　 那时的我们，如胶似漆，已经融为一体，我们发誓要用初开的情窦凝成的激情画笔饱蘸我们澎湃的热血，去描绘属于我们的人生画卷。
　　
　　 二
　　 阿黑哥因有舞蹈天赋被选进自治州的舞蹈班。成了专业演员的他整天沉浸在靓丽的舞蹈班中，一瞬间，我们似乎不曾相识，他奔涌的激情也似乎不曾被我固化。看到他消瘦的面孔和深陷的眼窝，我这颗柔弱的心颤抖不已，在辗转反侧中，我清纯的喉咙升腾起炎炎之火。于是，我病倒了，旷日持久，难以痊愈。我胸膛中那颗孱弱的少女之心像被淋湿的飘絮，沉甸甸地陷在沼泽里，再也不能自由欢快地翱翔。
　　 日子慢慢地挨过，阿黑哥终于毕业了，我们又朝夕相伴了。可在这重拾的朝朝暮暮中，我感觉到他胸膛中的那份热烈和执着已经淡然，那份在搏击中展露出的勇猛和顽强已经遁去，那份对异性的神往与渴望已经不再迫切，那如雪山般的刚健和挺拔也萎缩得杳无踪影。为什么？在松林飒飒中我找不到答案，在溪流潺潺中我理不清心绪，在雾霾重重中我迷失了方向，在无数个黎明前我不能入眠。
　　 或许，我原来的阿黑哥已经融在雪山的飞瀑中了——随着溪流漂向了远方。
　　 现在的他皮肤白皙，腰肢纤细，步态舒缓而绵柔——已经成了名符其实的“阿白哥”，和他舞蹈班里的一群窈窕淑女喋喋不休，相映成趣。
　　 渐渐地，他在我的视野中朦胧起来，我成了雾里看花的女孩，不得不和他挥手说“不再见”。
　　 很久不见他的身影，不过，意识里也还有淡淡的游丝挂满心的天涯，那轻风拂弄下的春光飘不进自己这扇玲珑剔透的心窗，窗内的愁云在悠悠地回荡，踟蹰在那狭窄而封闭的心房里。
　　 我有时会拾起孩童时追逐嬉戏的雅趣，不自觉地尾随其后跟踪他，发现他已经爱上歌舞厅里的灯红酒绿，霹雳般的摇滚摄取了他那颗原本纯真又上进的心。他废弃了自己的专业和爱好，在醉醺醺的混沌中，被千奇百怪的噪音所折服，被婀娜多姿的妩媚所困扰，于恣意无度的乱舞中尽情地浪荡着如金的青葱岁月。从他朦胧的醉眼中我看不到鹰的锐利，从他蹒跚的步伐中我看不到虎的剽悍，从他摇摆的身姿上我看不到松的挺拔，从他佝偻的躯壳上我看不到竹的傲然和飘逸，更看不到曾经那游龙般的雄健和豪迈。
　　 我知道我那如雪山般的阿黑哥逝去了，我知道我眼前的阿白哥也已经不冰清玉洁了——他在霓虹灯的翻滚中被染成了五颜六色。
　　 我不忍，可我的劝阻只能是火上浇油，我的涓涓细流已经阻隔不了他喷涌而出的自燃烈焰，他也许会像流星那样在一瞬间燃尽。
　　
　　 三
　　 在那次火把节后，我们寨子里的人就搬出了大山，原来的村寨成了景区。政府的补贴丰厚，族人丰衣足食，无忧无虑，于是有人便徜徉在灯红酒绿的快慰中不能自拔。在这样的氛围中，我觉得自己的呼吸变得十分急促，感到周围的空气都是干涸与苦涩的。所以我很想回到山的怀抱中，去聆听泉水的汩汩，去浸润林海的幽静，去摩挲荆棘的锐利，还像儿时那样去山林中走没有人趟过的路，攀没有人爬过的山，即使迷失了方向，但在那点点星光的引领下，凭着自己的聪慧和耐心，最终还是能找到迂回曲折的回家路。
　　 去村寨的蹊径已经改道，原来的老路荒芜得难以辨认；喷薄的飞瀑不再空灵寂寞，因为有无数的游客在向它发出大呼小叫的赞叹，它在这样的赞美声中高傲得更加磅礴；林间的黑山羊见到生人也不再畏怯和惊慌，熙熙攘攘的游人和它们成了朋友，如织的人流最终湮没了漫山遍野的羊群，再也显示不出它们曾经作为这片土地主人的野性和自立。
　　 我和他难道不是这羔羊中的两只？
　　 我和他很久不再来往，我也不再唱歌。他，也许不再跳舞，也许依然在摇滚中燃烧自己。每逢火把节，我都会给自己缝制一套色彩斑斓的服装，想给飞逝的青葱岁月留个纪念——那服装适合十五六岁的美少女。我年年如此，已经积攒了十多套，挂在我的卧室里，赏心又悦目。
　　 今天又到火把节，少男少女们舞动着曼妙的身姿，抖动着靓丽的服饰，金灿灿的首饰熠熠生辉，光彩夺目，手镯和项圈泛着银光，相碰时发出叮咚脆响。他们的舞步轻快得如春风里的飞燕，高傲得像开屏时的孔雀，整齐得似南飞大雁的阵列。他们一个个神清气爽，龙腾虎跃，青春的活力在他们稚嫩的躯体内奔涌澎湃，并外溢到我的眼中，浸润到我的心里。他们稚气的歌声嘹亮而质朴，吟咏并传承着彝族人血脉中的文静、粗犷和刚强。
　　 他们正是十年前的我和他。
　　
　　 四
　　 一个戴面具的男舞者旋风般飘逸而出，腾挪得轻盈敏捷，翻转得炫目凌厉，飞跃得纵横驰骋。
　　 最后，少男少女们把他围在了心形的花环中，他雄健地托举出一个靓丽的小女孩——冉冉升起。那女孩双手挥舞着鲜花，竭力呐喊：妈妈，我找回了爸爸，找回了你的阿黑哥！
　　 于是，少女们的歌声起：月在心头缺，梦在山崖断。歌在人海飘，魂在空中飞，云被风吹散，人为情而伤……
　　 少男们的歌声和：我的姑娘哦好姑娘，今夜没有月亮怕你惆怅；我的姑娘哦好姑娘，梦见你的模样哥哥怕天亮……
　　 哦，我迷离了眼睛，模糊了思绪，忘却了时空……当小女孩扑到我怀中时，我才蓦然回到现实——今天是我的服装公司借火把节之机，做民族服装展演，女儿和他竟然暗藏在少男少女们组成的表演队里，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惊喜。
　　 我搂着女儿，泪眼汪汪，十年前那场激情澎湃的火把节恍若就在眼前。可是，我知道那已经成了过去，而过去就是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