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岐县县委书记李浩然最后一天上班了，他迎着微露的晨曦阔步来到了县委大院门前，守门老吴一听门外有动静，就穿着单衣急匆匆起来开了门，他发现李书记穿着很朴素的一身，上身穿一件浅灰色的夹克，下身穿一条深灰色的休闲裤子，脚蹬一双白色运动鞋，与平日西装革履完全不一样，便诧异地问了声：“李书记，今天咋这么早啊？”
　　 老吴本想问问他今天要到哪里去，想想自己的级别太低了，也就忍住了。
　　 李书记今天格外亲切，问道：“吴大爷，您今年高寿啊？”老吴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大爷，您今年多大了？”
　　 “哦，六十六了。”
　　 “好，好，身体还不错啊！”
　　 说着李书记向马路对面招了一下手，老吴探出头来，只见一辆出租摩托车溜了过来，李书记身子一跃便上了后车座，“突突”一声，摩托车就开走了。
　　 老吴看了一下表，六点四十分，离上班还早，烧好了开水，就拿起扫把开始打扫起院子来。
　　 “哗！哗！哗！”大樟树根部有一堆落叶，老吴用扫把划开了，突然发现了一个对折的黄纸信封，他弯腰捡起来，急忙回到值班室，撕开了一个口子，只见内有一张卡片，粘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行字，字迹有些歪斜：骆哥，卡里有两百万，请您笑纳！
　　 老吴顿时吓得脸都发白了，手也哆嗦了，他抖抖索索地粘好了，塞进了抽屉里，等办公室丁晓主任过来上交。
　　 丁主任一会过来了，后面跟着一个老板模样的人，老吴并不熟悉，丁主任直截了当问老吴：“刚才你可捡到一个信封？”老吴想都没想就陈信封交了，丁主任递给了那个人，问道：“是不是这个？”那人拆开一看，重重地点头说：“是！”丁主任向老吴谢过，二人便离去了。
　　 老吴刚坐下，那人返回来了，在桌上拍下了五张百元大钞，脸色黑铁般眼瞪着老吴，冷冷地说了一句：“不要乱说啊！”
　　 老吴鸡啄米似地应着，吓得额头的汗珠子都落下来了。
　　 摩托车在弯曲的村道上疾驰着，山路越来越陡，摩的司机频频换挡，好在都是水泥路面，终于到了目的地。
　　 到了一处桂竹杂陈的山坳里，摩的司机停落了车子，眼前有一高大的院墙，紧闭的大铁门锈迹斑斑的，摩的司机向李浩然呶了呶嘴，悄声相告：“这就是桂山煤矿。”
　　 突然，铁门咣当当地开了，三辆运煤车依次开了出来，高高的车挡板，煤块装得满满的，板缝里还沙沙地漏下煤屑。
　　 车子一过，开门的壮汉正欲关门，扭头看到他们二人探头探脑的，朝里头大喊了一声：“有人！”四名壮汉手持短木棍飞奔了过来，前头那人还牵着一条黑色的大狼狗，张着大嘴汪汪地叫着。
　　 见此场景，摩的司机一迈腿跨上了车，“嘟”的一声开跑了，李浩然站在原地不动，四人将他团团围住，好在没有放狗咬人。
　　 “做什么的？！”领头那人左脸一道疤痕，歪着头厉声质问，木棍在头上呼地一挥。
　　 “随便看看，怎么，这也犯法？”李浩然不屑地白了他们一眼。
　　 “这荒山野岭的，有什么好看的？！”疤脸上下打量着对方，嘟囔了声：“看你就不像好人！”然后喝令：“带走！”
　　 “做什么？你们这是犯法的！”
　　 李浩然被扭住了双手，他气愤地挣扎着，很快被投进了黑乎乎的小屋子，里面只有一个巴掌大的天窗，投进些许微光。
　　 “看好了！等老大回来审问！”关门前疤脸交代了一句。李浩然回过神来，一摸口袋空空的，手机不知什么时候掉了，他无奈地蹲坐在水泥地上。
　　 大约十多分钟后，铁门被突然打开了，一个高个男子出现在门口，身后是摩的司机，还有疤脸等人。
　　 “李书记，误会！误会！天大的误会啊！”高个子殷勤地扶起李浩然，伸手拍打他身后的白灰，朝门外怒骂：“瞎了你们的狗眼！这是县委李书记！你们都不认识吗？！”
　　 矿上人一脸无辜，讪讪地说：“我们哪里认识县委书记，这里又看不到电视。”
　　 疤脸低语道：“看他鬼头鬼脑的，我以为是小偷呢。”
　　 高个子瞪对方一眼：“找死？！滚下去！”
　　 接着把李浩然和摩的司机请上一辆黑色大众车。
　　 路上那人介绍自己是桂竹村支书，上个月新当选的，叫邹桂林。
　　 李浩然突然问：“你们桂竹村有一个老上访户，叫什么啊？”
　　 “邹木生！嘻嘻，就是他爸爸！”
　　 李浩然回头，摩的司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而后按下车窗，朝外一指，愤怒地说：“李书记，我们桂竹山人都快活不下去了，那一片的良田全被煤矿废掉了！”
　　 李浩然忙招呼停车，脚踩在田埂上，看着荒废的田地，野草没膝，黑水横流，小溪里流的水发出一股恶臭味。
　　 走着走着，他眼眶湿润了，长叹一声，问：“矿主是哪个？”
　　 “邹勇。”
　　 “什么来头？”
　　 “原先是开沙场的，也包政府工程做，他认识上头很多大人物。”邹桂林小声回复道，还往边上扫了一眼，仿佛怕有人偷听似的。
　　 “县委办主任丁晓是他表哥，那是个大官！”
　　 摩的司机朝对面竹山下一指，说：“不远，那栋矮房就是我家。”
　　 “走，去你家看看。”李浩然提议道。
　　 摩的司机家是破旧的二层砖房，几把破旧藤椅，老饭桌上沾满了油污。两个孩子在地上撕旧书玩耍着，一个女孩六七岁，头发凌乱枯黄，一个男孩四五岁，脸上黑黑的，两条鼻涕吸来吸去的。
　　 “木生哥，李书记来看你了。”
　　 邹木生躺在竹椅上，李浩然上前大声问候道：“大爷好啊！我是县委的李浩然哪！”
　　 “好！好！好！李书记好！”
　　 邹木生想起身，腰又痛得不行，“哎”了一声。
　　 “不敢动！怕扭到腰！”
　　 李浩然拉过一张旧藤椅坐下，与邹木生拉起家常，很快就知道了他的情况。早年他在竹山煤矿挖煤，太过劳累，落下了腰肌劳损，干不了重活，经常还要吃药调理。后来田地又被煤矿给毁了，迫于生计，两父子就频频上访，今年腰越来越痛，上访也不了了之。
　　 五六个邻居闻讯围拢了过来，站在门外远远地看，他们感觉这里有大事要发生了。
　　 “你儿子还上访吗？”李浩然指指摩的司机问道。
　　 “哪里还敢？上个月上访回来，被人摸黑打了一顿，面青鼻肿的。唉，几天都载不了客。”
　　 邹木生说完，气得咳嗽不止。
　　 接着说：“老婆子死啦，儿媳妇改嫁了，田废了，地也种不了啦！”
　　 邹木生的这番话，像重锤敲击着李浩然的心。
　　 临走前，李浩然掏出了八百元现金给了老人。
　　 这时，纪委书记曾泽声打通了李浩然的电话。
　　 “李书记，看门的吴老六向我报告，说大清早捡到一张卡片，像是准备送骆县长的，被丁主任带人要走了。”
　　 “我查了一下，那人就是丁晓的表弟邹勇，您看这个事怎么办？”
　　 “晚上七点半召开常委会，让县委办通知一下。”
　　 李浩然面色凝重，挤出一脸笑容与邹木生挥手告别，“邹老哥，你们放心吧，煤矿的事我一定处理好！”
　　
　　 二
　　 县委大院丁主任急得团团转，他与邹勇走进县长骆新林办公室里，关上了门，嘀嘀咕咕商讨了十多分钟，最后骆新林冷冷一句：“怕他个鸟！明天十点一过，我就是这里的县委书记了！”
　　 “李浩然呢？他高升到哪里去？”邹勇忧心忡忡的表情。
　　 “哼！还高升？市卫计委党委书记，专管女人上环结扎生孩子的破事！”
　　 骆新林轻蔑一笑，引得二人放肆大笑着。
　　 李浩然是邹桂林送回来的，中午在村委会吃了一点便饭，得知前任村支书竟是邹勇时，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上梁不正下梁歪，这种人居然也搞上来了？”
　　 两点左右桂竹村部二楼召开了一个非正式会议，参会人员除了村委会干部，还有几个老党员、小学校温校长等。
　　 这次会议有些反常，大多是别人在说，而李浩然话不多，只拿个小本子在记，会议大多是对桂山煤矿的控诉，以及对桂竹村产业发展的规划。
　　 等大家发言完毕，李浩然作了简短发言，他首先对非法煤矿对村里环境的破坏表示愤慨，对祁县官场的黑暗表示痛心，最后表示要站好最后一班岗，在明天离开祁县前要还祁县人民一个公道。
　　 会议结束后，李书记走到楼上屋顶，接连打了几个电话。
　　 第一个电话打给秘书胡孝忠，一是晚上常委会的布置，二是将竹山煤矿的所有上访资料整理出来，要点全汇总，晚饭后务必交给自己。
　　 第二个电话是打给公安局长邱明亮，让其彻查竹山煤矿的违纪违法行为。
　　 第三个电话打给煤炭局长高阳，指示要采取行政措施，将竹山煤矿关停整改。
　　 最后，他特别强调了一句：“老高，你不要以为我调走了，就打马虎眼，背后糊弄我啊！”
　　 高阳笑着回道：“岂敢？岂敢？坚决执行好李书记的最高指示！”
　　 临走之前，小学校温校长把李浩然叫到了一角，关切地说：“老同学，你真傻，马上就要调走了，你还趟这个浑水做什么？犯不着去得罪人呀！”
　　 温校长是李浩然大学师院的同学，李浩然握着温校长的手，说：“该办的事不办好，我走了也不安心哪！”
　　 温校长无语，叮嘱道：“这个煤矿有硬背景的，要不然会一直关不了？县里的主要领导在……”他用右手小食指朝上捅了捅，挤了挤眼。李浩然顿时领悟，颔首离去。
　　 邹桂林开车送李浩然回到县委大院，已是下午三点。县委办公室主任丁晓过来汇报了一些零七碎八的工作。
　　 这时，县委副书记谭少功匆匆进来了，坐下后问了一下煤矿的事，他建议马上通知公安部门抓人。
　　 李浩然说：“慢慢调查，先不要惊动他，小鱼小虾一抓，大鱼就溜掉啰！”
　　 “水下的鱼很大啊，轻易搞不定他的！”
　　 谭少功大概猜出几分，正想开腔，邱明亮的电话来了，说紧急情况，谭少功听了两句把电话给了李浩然，说：“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李浩然一楞，接过手机，邱明亮说：“煤矿的保安队长疤脸午饭后自首了，一进公安局，竹筒倒豆子一般供出了几个大人物，矿主邹勇，还有丁晓和一个县领导。”
　　 “疤脸怎么一下子自首了？他上午在矿上，我们还见过面。”
　　 谭少功压低声音说：“应该也叫举报吧，邹勇听到疤脸关你禁闭，回去火冒三丈，打了疤脸几个耳光。邹勇脾气暴躁，疤脸本来对他很不满，一气之下就下来自首，索性把他几个后台都供了出来。”
　　 李浩然感到事情越来越乱了，他考虑到自己明天就要离开了，按照市里的安排，接替自己位置的就是煤矿后面那个大佬。事情非同一般，他必须要尽全力阻止这种局面的形成，忽然，他想起了邹木生那无助的眼神，还有桂竹村那片黑乎乎的撂荒田。
　　 快四点了，离下班还有一个多小时，不断有熟悉的干部职工进来告别祝福。下班前，一对受过他资助的失学儿童，是两个双胞胎姐妹，在父母的带领下从乡下坐车五十多公里赶过来，他们是昨晚才得到消息的。
　　 父亲用两个编织袋提着两只鸡、两只胡鸭，母亲拎着一布袋子的花生和笋干，还有一小包香菇。孩子母亲说：“这都是山里捡的野香菇，平时积攒下来，舍不得吃，专门送李书记您的。”
　　 李浩然说：“费那个劲干嘛？本来你们生活不好，让孩子上好学，搞好家庭生活，我就高兴了。”
　　 鸡在叽叽地叫，鸭子也呱呱地跟着叫，李浩然从抽屉翻出五百块钱，说：“东西我收下了，你们大老远跑一趟不容易，是我给孩子的，买点衣服和学习用品吧。”
　　 小花母亲急切说：“怎要这么多钱，一点土特产而已。”
　　 小花父亲白她一眼，着急纠正道：“哪里能要您的钱，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呢！”
　　 一番推来让去，李浩然把钱塞给了小花，说：“不要我可生气了啊！”小花一接过钱，胡孝忠拿起手机拍了一下照，解释道：“留个念吧。”
　　 “多洗几张，我想她们时就拿出来看看。”
　　 胡孝忠说：好的。”又汇报道：“作家阿龙和书法家余松年他们来了，在小会议室等着，是否请他们吃个晚饭？”
　　 李浩然不假思索地说：“应该的，应该的，这些年我们对这些文化人太冷落了。”
　　 李浩然站立起身，交代胡孝忠把小花一家送去县宾馆住一晚，就和小花父母握手告别。
　　
　　 三
　　 七点半，县委六楼会议室召开了一场不寻常的会议。李浩然落座后，不说正题，出人意料地提到了明天的人事交接，他说：“明天我就要离开祁县了，这是我工作六年的地方，做县长两年，任县委书记一年，我舍不得离开这里。今天上午我请假出去转了转，去了城关镇最偏远的桂竹村，现实的情况让我震惊，非法煤窑屡禁不止，大片良田毁于一旦，村民没有活路，被迫无奈，四处上访，却遭遇黑势力毒打，暗无天日啊！耸人听闻的事情，就真实地发生在我们的祁县！”
　　 会议室静悄悄的，空气越发凝重压抑了。常委们表情怪异，政法委书记赵力平频频点头，纪委书记曾泽声义愤填膺，副书记谭少功似乎胸有成竹，组织部长刘志良反复按摩自己太阳穴，常务副县长郭定坚眼咪咪的在装睡，武装部长魁梧的身坯，眼睛就像两把刀子，蔡琴手指头拨弄着一支水笔；丁晓眼睛盯着小本子，在装作一丝不苟记录着；胡孝忠提个不锈钢小暖壶来回加水，以掩饰内心的紧张和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