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令人想不到的是，张为民居然坐上九河镇钢铁总厂的头把交椅。
　　 说起张为民，大小是个人物。他一米六小个子，别看长相一般，但脑瓜子里有玩意儿。在计划经济年代，他做过业务科长，跑东到西，熟悉行情，结识了很多场面人。
　　 这九河镇有一家大企业，是在原来镇办轧钢厂的基础上，投入巨资建起的一座年产300万吨的钢铁总厂。建厂之初，不亚于二次地震，轰动整个冀东。它是本市地方企业中一家规模最大的钢铁总厂，独占鳌头，一直令九河镇的人骄傲。
　　 然而，好景不长，由于管理者经营不善，加上环保压力大，企业效益断崖式滑坡。客户走了，银行失信，断了资金链，账面上赤字累累，无米下锅。这种经济危机可不是闹着玩，它对一个企业来说，面临的不仅是寒霜，而是走向停产关门的边缘。
　　 见状，大家的心情是一样的。
　　 作为企业有销售经验和管理经验的张为民心里焦虑万分。
　　 一周前，他提笔给镇党委书记冯大兴写了一封自荐信，提出对濒临倒闭的九河镇钢铁总厂进行深度改革。之后，他带着忐忑心情一直等待。他媳妇挖苦说：“你也不脱鞋照照自儿个，敢有这想法？”他也觉得这事玄乎，正感失望之时，一个电话把他拉到书记办公室。
　　 “张为民，我看了你的信，很让我激动。不过事情不是你想得这么容易，有些情况还是相当复杂呀！”冯书记说。
　　 面对面与镇党委书记说话，张为民是大闺女上轿头一遭，心内略显紧张。他扫了一眼冯大兴，只见他穿着一身灰色西服，大概五十岁光景，眼睫毛挺长，头发剪得很短，鬓角有一绺白发，眼角挂着几条皱纹。“冯书记，在信里我只是抛砖引玉，说得不全面。”
　　 “张为民，你考虑过风险吗？”
　　 “想过这事。不过，冯书记，只要您信得过，我愿立军令状。”
　　 “立军令状？嗯，好，我非常欣赏你这种敢为人先的做事风格。一会儿我与王镇长碰碰头，你也参加，把你的设想亮亮底，咋样？”
　　 “冯书记，我参加？”张为民一脸惊诧。
　　 “对，你列席参加。”
　　 “我可不敢。”
　　 “不要有顾虑，只要你说的对路子，我绝对支持你。”
　　 “冯书记，感谢您的信任，我一定不负您的厚望。”
　　 “好，那就这么定。你把思路从前到后捋一遍，脉络要清晰，放开讲。”冯大兴说完，抓起桌子上电话，摁了几个号码，听筒里传来一个女孩甜甜声音：“您好冯书记，我是小张。”
　　 “马秘在不在？哦，不在。你赶紧告诉他，立即通知全友镇长到小会议室开紧急碰头会。”接电话的女孩答应一声。
　　 冯大兴放下电话，在办公室来回度着步子，张为民的目光随着他的脚步慢慢移动。只听他语气重重地说道：“为民啊，钢铁总厂的问题事关全镇经济改革，更关系到全体职工的切身利益。你知道这担子有多重吗？我考虑再三销售副总还是另选他人。”
　　 “您不同意我自荐销售副总？”张为民的脸痉挛似抽搐一下。
　　 “对。你知道，总经理一直由我兼任。但是国家有明文规定，公职人员不准在企业任职。更要命的是我不懂生产经营才出现这种糟糕局面，让个别人钻了空子。这次我要建议任命你为总经理。”
　　 张为民闻听，吓一跳，连忙站起，摆着手说：“不不，冯书记，我人小言微，岂能担此大任，充其量我给您跑跑腿打打酱油还凑合。”
　　 冯大兴看着因激动面红耳赤的张为民，微微一笑：“你先不必着急拒绝，从你的信中，我看出你的雄心你的智慧。我相信，你有这个能力，只是缺少一个这样的平台。你任销售副总只是对一个部门有改进，全厂呢？现在你要有思想准备。”他接着说道：“为民呀，你的设想只要得到王镇长的认可，总经理的位子非你莫属。我相信，你不会让我失望。”
　　 “冯书记，只怕我不能胜任。”张为民万没料到冯书记会推荐他担任总经理之职，心里不由一阵激动。
　　
　　 二
　　 门外，有人轻轻叩门。冯大兴喊声进。只见一个年纪三十岁上下的年轻人，身材较瘦，头留板寸，穿一身笔挺的西装，进屋。“冯书记，王镇长来了。”
　　 “嗯，知道了。小马，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张为民，我让你也看了他的建议，觉得靠谱不？”冯书记想在碰头会之前，听一听自己秘书意见。
　　 马秘上前客气地与张为民握握手，想想说：“冯书记，我个人认为，他写得那个建议非常适合目前钢铁总厂的现状，不动真刀实枪肯定被淘汰出局。我对生产经营外行，不敢妄加评论。”马秘望了望其貌不扬的张为民，暗想，这家伙野心不小。
　　 “嗯，你说的对。到了时候还需你支持一下。”冯书记若有所思说完，抬手腕看一下手表，说：“咱们先去小会议室。”
　　 走进小会议室，里面已经坐着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年轻干部。随着冯大兴进来，他把目光落在马秘身后的张为民身上，心想，这是谁？没听说镇里来了新领导？
　　 “哦，全友，介绍一下。这是我请来的钢铁总厂销售处的业务员张为民。没提前与你沟通，我自作主张让他列席参加咱们今天的碰头会。”冯大兴一指张为民说。
　　 全友，姓王，是镇长。王全友站起来，象征性握握张为民的手。他的猜测更浓了：“一个小业务员，也来参加书记镇长的碰头会，老冯搞得什么名堂？”
　　 冯大兴用手一指自己左边一把椅子，示意张为民坐下来。
　　 “全友，今天这个会说紧急，是我心里着急。你也知道，现在钢铁总厂每天在烧钱，形势一天不如一天，生产多少赔多少，咱们搁不住哇！”冯大兴面色凝重说。
　　 “老冯，钢铁总厂的事情咱们反复研究多少次，资金投进去，收不回来，银行利息长了爪，老百姓骂娘。依我看，还是关了吧！”镇长王全友嘴角叼着一根香烟，挪愉说。
　　 “关？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是啊，虽然我们研究来研究去，终没拿出一个有效的办法，的确令人沮丧。今天我请来张为民，就是来给九河钢铁总厂诊诊脉，下一剂猛药。”冯大兴扫一眼张为民，继续说道：“你知道，他曾给我写过一封自荐信，对当前钢铁总厂存在的问题进行深入剖析，也对钢铁总厂发展前景提出自己独到见解。咱们先听听为民说的是不是符合钢铁总厂今后发展。下面请他先谈，咋样？”
　　 “哦，他有啥好法子？”
　　 “先听他讲吧。”
　　 张为民心里局促不安。他说：“冯书记，王镇长，我，我没想到，镇领导会重视我的建议。”
　　 “你不用客套。直来直去，出招便是。”冯大兴打气鼓励说。
　　 张为民轻咳一声，按自荐副总的思路，将考虑成熟的方案略加修改便一股脑抖愣出来。他一开始说话还略显紧张，毕竟事关重大，一等话匣子打开就顺畅多了。
　　 “冯书记，我前些日子给您提出钢铁总厂改革组织模式的建议，您也看过了。我拣重点说，一是成本高，没有盈利空间，这是阻碍企业发展的瓶颈。只有打造低成本优势。务必与先进企业对标，不能闭门造车。还要从源头上把采购成本降下来，在过程中加强控制，以低成本优势占领市场，增效不再是梦想。必须一环紧扣一环，把低成本做成我们自己的绝活。二是降低库存，盘活资金，有的备件二十年都用不完，说明里面有鬼，必须保持零库存。三是加强环境污染治理，这项工作必须做，务必搞，也是难点。我考虑烧结车间上一套脱硫系统，减少对大气环境污染，使烟尘排放尽快达标。”
　　 他抬头看看三人反应，只见他们听得很入神，知道把握住了他们的心脉，便缓一口气，继续说道：“四是瘦身，钢铁总厂办公大楼里吃闲饭的多，干事的人少，缺乏顶尖技术人才，可以高薪聘请退休的老工程师等。五是加强企业管理，完善制度，梳理流程，减少内耗，凝心聚力。必须打破大锅饭模式，实行同岗不同酬，奖罚分明。完成指标奖励，完不成则扣奖。六最关键，就是高层领导干部重心下移，一竿子插到底，给他们自主权和决策权，让他们各负其责，尽其所长。”
　　 时间仿佛凝固，瞬间停顿了三十秒……
　　
　　 三
　　 冯大兴给张为民鼓掌。王全友镇长闻听张为民一番经营之道，也觉耳目一新。他原来没想过，甚至根本没听过。
　　 “刚才为民说的这一二三四五，我觉得思路清晰，措施有力，我赞同。这就像医生给病人找到病根。改革就是做手术，就得伤筋动骨，手术做了，病就痊愈了。对于钢铁总厂，这是全镇人民关注焦点，是群众血汗钱，不能这么白白糟蹋在我们手里。咱们可以思考一下他讲的这些治病方子，该如何动手术？”冯书记充满期待看了张为民一眼，又望着王镇长缓缓说道：“全友，我也考虑多日，钢铁总厂连年亏损，既然已到无可救药地步，不如死马当活马医。我推荐由张为民同志担任钢铁总厂的总经理，你有何意见？”
　　 冯大兴的话让王全友吃惊非小。未曾想，钢铁总厂一个小业务员会被冯书记推荐当总经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他有这么大的能力吗？他们究竟啥关系？“他一个业务员直接提拔到总经理职务，是不是没人了，大家会服他？”他道出心中疑虑。
　　 “要我说，这是矬子里拔将军。刚才冯书记也讲了死马当活马医。为民同志能不能把钢铁总厂从亏损中拯救出来，需要一个过程，我觉得是骡子是马就该拉出来遛遛，先让他试一试未尝不可。不试，谁知道水深水浅。”马秘在关键时候接上口，而且很符合冯书记的意图。
　　 王镇长沉吟半天不语。
　　 “全友，我首先声明一点，为民同志与我及我家属没一丁点关系，我是看中他有市场经验和这种敢作敢为的气魄。要改革发展，不能瞻前顾后。依我看，不如这样，毕竟钢铁跟着市场走，既有它的政策性又有它的风险性。我们给为民同志半年时间，如果不能扭亏为盈，啥话不说，自动辞职，你看如何？”冯大兴书记为打消王全友的顾虑，把话说的十分明白。
　　 “嗯，如果是这样我同意试试。最终若能保本，我想就是成功，别说盈利。”王镇长知道书记避嫌，但市场变化莫测，市场无情。
　　 冯书记感觉不能这么婆婆妈妈拖下去，坚定地说：“为民，对你是否担任钢铁总厂总经理职务，王镇长也表了态，下一步要看你行动。”
　　 “张为民，这次钢铁总厂改革不那么简单，很可能触及到一部分人利益，你想没想过后果？”王全友仍带着怀疑目光问。
　　 “冯书记，王镇长，我知道，只要开刀动手术就会流血，只要改革就会伤及个别人的利益。我有这个思想准备。”
　　 “好，小马，你把文件整理一下，以九河镇工业公司的名义发个任命，拟出来我看一下。”冯书记看来对张为民的回答挺满意，如果依他所言说，在半年内甩掉亏损帽子，自己对上对下都有个交代。看来，张为民兴许有两把刷子。
　　 张为民望着自己的父母官，万没想到，事情竟然超乎自己想象。我一个业务员顶脑瓜皮只能当个销售副总，哪敢奢望总经理位子？一封信，彻底改变自己命运，虽说这是非常时期。但是，凭着自己这颗聪明的脑瓜，在半年之内扭亏为盈，应该不成问题。“书记，镇长，如果按照我的方案实施，应该在三个月之内定能奏效。前提是，我要对钢铁总厂组织模式进行改革，你们要给我自主经营权，任何人不得以任何借口加以干涉。”
　　 两人瞪大眼睛，盯着泰然自若的张为民。而马秘蠕动着嘴巴没吐出半个字。三人神情各异，他们认为如天方夜谭。没错，是他说的三个月扭转钢铁总厂亏损。
　　 “仨月？你先别吹牛，仅凭你这点嘴上功夫，想在半年把钢铁总厂盘活，已经冒着多大风险。”王镇长觉得不可思议。
　　 “书记，镇长，我知道，现在不是我说大话的时候，资金问题由我来解决。我需要领导支持和授权，关键是你们要给我经营管理权，我便能办到。”张为民此时清楚，自己说的天花乱坠，人家书记镇长要得是结果，倒不如先取得他们的支持。
　　 “权力肯定给你，没有权力，你去了也白搭。这样，对于你的任命，我和全友镇长一块到钢铁总厂，按程序召开中层以上干部会议，在会上宣布任命。这是全镇乃至全县的龙头企业，如果你一炮打响，对今后全镇全县的经济发展也有一个推动作用。”冯书记望着坐在椅子上的王镇长首先表态支持。
　　 “可以可以，这是钢铁总厂的一件大事，我们去也表示对钢铁总厂体制改革的大力支持。”王镇长表示赞同。
　　 张为民非常感动，他知道遇到了伯乐。否则，一切皆是空想。
　　
　　 四
　　 九河镇钢铁总厂是于1978年改革之初兴建的一座小轧钢，品种单一，主要生产民用建筑钢材。这是自唐山大地震后，城市改造，农村建房，镇党委政府便抓住这个有利时机上了一座轧钢厂，专门生产带肋钢筋。随着小轧钢厂遍地开花，质量低下，产品滞销，影响了企业发展。为扩大生产规模，在充分论证基础上建起一座年产300万吨钢铁总厂。谁知，投产没有两年，还没等把投资捞回来，便遭遇产能过剩，环保压力，国家调整产业结构等一系列重大问题。可说生不逢时，月月亏损，眼看停产，工人放假。
　　 这是一个令人头疼的烂摊子。偏偏在这节骨眼上，张为民给冯大兴书记写了封自荐信，他要打开钢铁总厂扭亏为盈局面，谈何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