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月亮像一只木船，浮在西边的山头上，纹丝不动。东边，还未露出一丝鱼肚白，李奶奶就去拽睡梦中的耀飞，拽了三次，耀飞才勉强站起来，眼仍然闭着。
　　 飞飞，别睡了，要去赶车，晚了，只怕连车屁股都看不到。李奶奶一边说一边给孙子耀飞穿衣服。
　　 奶奶，我还想睡，耀飞嘟囔着撒娇，睁眼看了看窗外，五官挤在一块，哭丧着脸说。外面黑洞洞的，我家的大公鸡还没“喔喔”呢。说完却突然来了兴致，故意伸长脖子，窝起嘴，像公鸡一样叫了两声。李奶奶被逗乐了，呵呵地笑，耀飞也跟着笑了，很得意。
　　 洗漱后，李奶奶在脸上抹了点润肤露，让粗糙的皮肤润滑一点。身上那件暗红色外衣，是在东莞打工时买的，花了三百多块，平时舍不得穿。那时，耀飞才满月，时间过得真快，如今耀飞已经上二年级了。
　　 祖孙俩打着手电，沿水泥路向村外走，水泥路窄小，像菜花蛇一样穿过树林。进入树林，黑魆魆的，阴森可怕。奶奶，爷爷咋不送我们？耀飞问。
　　 爷爷打了一天楼面，快凌晨了才回来，让他多睡会儿，我没叫他。李奶奶有点胖，微微喘着粗气说。她的右腿每走一步就要向外甩个圆弧，像圆规画圆。如此这般，大大影响了前行速度，但李奶奶走得很努力。李奶奶去东莞前，那右腿还没有画圆的习惯。像她一没文凭，二没长相，又不年轻，在东莞不好找工作。后来花了五百块的介绍费，托老乡帮忙，在一家建筑工地打小工，和灰，挑灰，搬砖，把自己当成了男人。李奶奶好强，珍惜来之不易的工作，干活非常卖命，有些男人都不如她。一次，挑灰上楼，脚没踩稳骨碌骨碌滚了下来，右腿伤得很重，痊愈后就开始画圆了，一直画得现在。
　　 李奶奶今天要去办一件关乎耀飞前途的大事，送耀飞参加云山翱翔中学二年级插班考试。这是耀飞第三次进城赶考，也是这学期最后一次，倘若这次再没考上，那这期只能去乡中心小学，李奶奶不愿看到这样的结果。
　　 半个月前，林啸告诉李奶奶一个好消息，云山翱翔中学二年级要招插班生，并且还有熟人，他敢打包票，耀飞肯定能进。否则，他把自己的名字倒着写。李奶奶听了这话，像吃了定心丸，阴郁了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心想，绝对不能让耀飞去中心小学。
　　
　　 二
　　 村小在一个山上的褶皱里，树林环拥，学校只有一个年级，一个老师。那老师自称是老和尚，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守了几年了，是守得最久的一个。他明年退休，退休后，不晓得还会不会有老师来，如果没人来，那村小就保不住了。
　　 上期，耀飞班上才八个学生。那么大的教室，想坐哪儿就坐哪儿，一下课，教室就成了他们的游乐场。嬉戏，打闹，踢毽子、跳绳，玩得不亦乐乎。耀飞在那儿度过了一年，别问学了多少东西，但快乐，难忘，甚至还有些许留恋。二年级若不进城，就得去中心小学。中心小学在八里以外的地方，要下一个长长的陡坡，“之”字形的水泥公路，像细细的炊烟袅袅升起。那儿每个班只有十多个学生，要么是爸妈不管的留守孩子，要么是不想学习、成绩太差、城里不要的。由于离城远，老师都不愿来，呆不了多久，拍屁股走人，走马灯似的，换了一茬又一茬。在这儿上课的老师，一上完课，开车一溜烟回城去了。
　　 对于中小，李奶奶早有耳闻。农村学校，教学质量能好到哪儿去，无论从哪方面来说，与城里的学校没法比，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再说，离学校太远，跑通学，下坡，上坡，来回十六里，每天这么折腾，孩子吃不消。寄宿，学校寄宿条件差，夏天蚊子多，那儿盛产花蚊子，咬一口，肿一个大疙瘩，半天消不了肿。寝室里四处透风，冬天冷飕飕的，岂不让孩子活受罪。
　　 一想到这，李奶奶眉头紧锁，长吁短叹。自打耀飞上幼儿园，就想让耀飞进城，可那时耀飞太小，自己没那个经济实力，何况自己连进城的门路都没摸着，咋个进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村里别的孩子一个个进城去了，你说，能不急嘛。
　　 可急又顶个屁用，李奶奶恨儿子不争气，整天吊儿郎当，游手好闲，更要命的是网上赌博，借高利贷，一心想一夜暴富。结果可想而知，输个精光，还欠了一屁股债。打电话要家里寄钱还债，要不然会有性命之忧。几次三番，如此败家，儿媳不干了，吵着要离婚。儿媳是个好人，一再原谅，但原谅也有个极限，搁谁谁也受不了。李奶奶气得差点吐血，可又不能不管儿子，只好偷偷寄钱替儿还债。
　　 人生没有后悔药，当初为了挣钱，把儿子留在姐家，完全放养，结果儿子被耽误了。现在李奶奶把希望寄托在孙子耀飞身上，说啥也要让耀飞进城上学。
　　 林啸是村里的能人，在外当老板，包工程，听说赚了不少钱，在县城有两套商品房，为人活络，路子广。有次回家，李奶奶登门求他帮忙，林啸呵呵一笑说，婶，你放心，我帮你打听打听，应该没问题。林啸虽是有钱人，穿着西服，打着领带，脚上的皮鞋亮得能照见人影，看起来很像个城里人，但为人和气，热心肠，不摆架子。
　　 老板就是老板，神通广大，没几天，林啸打电话告诉李奶奶，腾达国际实验学校招插班生，七月下旬考试，考上才能进。
　　 现在不比以前了，自去年城区公办学校分片以来，在哪个片区，只能在哪个学校上。进城务工人员，要有在这片的租房合同和用工合同，否则，别想进校。更不能弄虚作假，查得很严。所以，许多农村学生只能涌进私立学校。但私立学校收费高，一年下来所有费用，要一两万元。腾达国际实验学校是县城最好的私立学校，学校环境好，教学质量高，有特色，管理严，又规范。由于收费昂贵，许多学生望而却步。
　　 李奶奶心里高兴，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把耀飞塞进去。考试那天，起了个大早，坐班车赶到县城，下车后有点晕向，紧紧拉着耀飞，不知往哪里走。不免有点紧张，站在原地，茫然四顾，冷静了一会。心想，自己是见个大世面的人，去过广东东莞，佛山南庄。现在难道被这小小的县城困住？
　　 耀飞吵着要吃肯德基，说从来没吃过。李奶奶烦躁，凶巴巴地说，吃，吃，就晓得吃，今天不是专门来啃么格鸡的，是来考试的。耀飞见奶奶不高兴，没敢再吭气，小嘴巴撅得老高。
　　 李奶奶急中生智，何不坐摩的去，告诉他学校名字就行，不用担心找不着。摩的司机是个中年人，头顶中间光腻腻的，看上去憨厚老实。他载着祖孙俩七拐八拐，穿过好几条街，十多分钟后就到了目的地。李奶奶掏钱时，掏了半天，钱没了。心里十分紧张，连说，钱呢？钱呢？钱啥时候丢了。李奶奶很难为情地看着摩的司机，不知如何是好。尴尬了一会说，师傅，实在对不住！不小心把钱弄丢了，我，我……要不我打电话叫人给你送来。
　　 李奶奶慌忙翻看电话号码，脑袋里迅速搜寻可能在县城的熟人，翻来翻去，没找到一个能求助的。这时耀飞催促，奶奶，再不快点，要开考了。这一听，李奶奶更急，额头开始冒汗。她突然灵机一动，想起林啸，忙拨通他的电话，可是没人接。
　　 大妹子，算了吧，别找了。我看你也是实诚人，不像是耍赖，谁都有过难处，你快进去吧，别误了考试。那摩的师傅憨憨地说。
　　 这怎么要得，这怎么要得。李奶奶一边说一边给摩的师傅鞠了一躬，泪顿时盈满眼眶。目送他离去，自言自语道，好人啦！好人。
　　 那次出师不利，仅差一分，耀飞被刷了下来，名字落在孙山之后。
　　
　　 三
　　 一家不行，又找一家。林啸联系了东山中学，虽然比不上腾达，但在县里排名前三的私立学校，若能进去，退而求其次，也未尝不可。
　　 希望，又重新被点燃。前车之鉴，后车之师，李奶奶认真吸取第一次考试轻敌的心态，在家专门盯着耀飞复习功课。耀飞叫苦连天，几次嚷嚷要罢学。
　　 东山中学在郊区，坐摩的要十元钱。那天同去的还有邻村的一个女的，与李奶奶一样，带着孙子参加东山中学的插班考试。参考的学生很多，李奶奶心里发毛，仿佛看到许多人往独木桥上拼命挤，担心耀飞这次被挤下来。考完后，李奶奶急切地问考得咋样，耀飞说全做完了，题不难，李奶奶悬着的心稍稍落了一点。
　　 李奶奶想起前不久托林啸找工作的事，一直没个回信，这种求人的事不便打电话问。今天正好有时间，何不去他的工地问问，要不心里老惦记。原来，李奶奶想得远，如果耀飞进城上学，那她就得陪读，要不耀飞太小，全托一是费用太贵，二是不放心。李奶奶是个闲不住的人，单单陪读，她会闲出病来，得找点活干干，既能挣钱，减轻儿媳的负担，又能消磨时间，一举两得。
　　 现在城市发展太快，到处都在盖房子，高高的塔吊旋转着长长的铁臂，像街道中间的交警，挥动手臂指挥过往的车辆。李奶奶走近工地，逢人就问，去了两个工地，人家摇头，要么说没这个人，要么认不得。李奶奶心里嘀咕，他是老板，手下的人不会不认得老板？她仍不死心，明明说的就是这一片，再找找看。
　　 来到下一个工地，还未踏进，就听到喧哗声，闹哄哄的。走进一看，一群工人围在一起，有男有女，好像围住了么格人。双方正在激烈交涉，工人的情绪很激动，有的甚至挥舞着拳头。打架，已箭在弦上，一触即发。李奶奶站在一个土墩上，踮着脚往里看，不看不打紧，一看吓了一跳。被围住的人正是林啸，他正在扯着嗓子给工人们解释，由于喉咙用力太大，不时咳嗽。
　　 场面失控，有人起哄开始揍林啸，接着有更多人参与其中。先是拳打，后是脚踢，乒乒乓乓砸在林啸的头上和身上，林啸抱着头，很狼狈。有人兴风作浪，竟然用镐把往林啸身上招呼。
　　 李奶奶暗叫不好，连忙拨打110，然后跳着冲向人群，大声说，别打了，别打了，再打要出人命啦。疯狂的人群根本没有搭理李奶奶，继续围攻，直到警察到来，才得以制止。此时，林啸却已倒在地上像个血人，被人扶起来，送往医院。
　　 几天后，李奶奶托人询问，那人回话，耀飞没考上。咋啦又没考上？李奶奶深受打击，很是沮丧，心里纳闷，进城上学咋就比考大学还难呢？不过那人还透露一个内部消息，赶紧去学校找人，或许还有希望。去找谁呢？一个瘸老婆子能认识谁，林啸还躺在医院里，正为挨打的事烦躁发愁，怎好意思去麻烦他。一天，李奶奶特意去医院看望林啸，本想张口说这事，见林啸多处裹着纱布，心情不好，就没开口。
　　 邻村的那个孩子也没考上，分数比耀飞少四十多分，竟然进了东山学校。原来他们托人找到学校的教导主任，并预交了学费，就被录取了。李奶奶非常失落，眼泪差点滴了下来。
　　 十多天后，林啸出院了，听说了耀飞又没考上，安慰李奶奶，要她别灰心，他再打听打听，一有消息就告诉她。
　　
　　 四
　　 俗话说，事不过三。第三次进城赶考，倘若还被刷下来，那李奶奶心里仅存的一点希望将随着这燥热的风飘散。连小学都考不上，何谈考么格大学。如此一想，李奶奶马上一连几个“呸呸呸”。昨天，专门在神龛前烧香敬神，求祖先保佑耀飞今天顺利考上，最后叫上耀飞毕恭毕敬地叩了三个头。
　　 像前两次一样，紧赶慢赶，上了班车。车上满员，有年轻人站起来对李奶奶说，老人家，你请座。李奶奶既高兴又难过，高兴的是年轻人懂礼貌，难过的自己才五十六岁，就成了老人家。李奶奶不禁感叹，哎！劳累使她的容颜已远远走在时间的前头。
　　 云山翱翔中学坐落在城西，参考的学生估摸三十个，不少也不多。李奶奶心里稍稍轻松一点。考语文和数学，考完后耀飞心情不错，李奶奶急忙问，考得咋样？耀飞笑着说，题容易，我全做了。李奶奶高兴地说，哦，那就好，那就好。她提溜的心又稍稍放了一点，心里祈祷，菩萨保佑！祖先保佑……
　　 祖孙俩离开学校往回走，来到一个十字街头的一侧小巷子口。突然，一群小贩推着小车、挑着菜向他们潮水般涌了过来，像兔子见了老鹰，拼命地往暗处逃窜。李奶奶差点被挤倒，低声骂道，怕是碰到个鬼了噢。她闪到一旁，定睛一看，看见一个头顶中间光腻腻的男人从身旁快步走过，似曾相识，不知从哪来的机灵劲，一把拽住那人，嚷嚷道，师傅，师傅……话还未说完，那人甩了甩李奶奶的手，怒道，拽我干嘛？
　　 你不认得我啦？我坐过你的摩托车，没给你钱，想起来没有？李奶奶高兴地说。
　　 那人瞅了瞅李奶奶，摇头说不认得，而后推着小三轮车匆匆向前跑去。车上有个铁桶，铁桶上还有烤得皱巴巴的红薯。李奶奶高声说，别跑，我给你钱。那人没停下来，仍推着小车跑。于是，李奶奶拽着耀飞跟着跑，她跑不快，干脆一只脚跳着走，像袋鼠走路一样。那些人跑了几十米，可能是跑累了就停了下来，都回头警惕地往巷口张望，一会脸上露出了笑容。李奶奶“跳”出一身汗，终于赶上了那人，气喘吁吁地说，师傅，你们跑么格跑，这让我累的。然后递给那人十元钱，说，给。
　　 那人愣了好大一会，嗫嚅道，大妹子，你买红薯？
　　 我买么格红薯？小时候，吃红薯吃伤了，一见红薯就想吐，李奶奶捂着嘴笑着说。
　　 那你这是干啥？
　　 哎呦，你真是贵人多忘事。上次，在腾达国际实验学校前面，我坐你的摩托，没给你钱，以为钱丢了，哪个晓得放在包了。呵呵。我找你两次了，今天终于找到你了，这钱就是上次欠你的。李奶奶把钱塞到那人手里。那人瞅了李奶奶好一阵，一拍脑壳，恍然大悟地笑道，噢，噢，是你！大妹子，是你！想起来了，上次你孙子考上没有？
　　 考上个鬼，这不，今天又来考了。李奶奶说，你不开摩托车了，咋卖烤红薯？
　　 那人叹道，哎！摩托车不让开了，逮住就没收摩托，还得罚两千。孩子上学要钱，冇办法，只得干这个。
　　 哦，几个孩子？
　　 两个。大的是女儿，上大二了。小的是儿子，在一中读高三，明年考大学了。那人说起两个孩子，脸上顿时有了荣光和得意的神情。
　　 ……
　　 坐上班车，出城后，李奶奶坐在窗口，不由自主地把目光移向窗外。遥望这个城市，远处的楼群如蘑菇般簇拥在一起，向天边蔓延。她想起林啸的话，城市是强者的舞台，只有让自己成为强者，才能挤进这个城市。她收回目光，看了看身边的耀飞，思绪从心底漫涌上来。
　　 回到村里，遇到林啸，林啸准备在村里盖房子。李奶奶纳闷，放着城里不住，回来做么格？林啸笑曰，在外面呆久了才晓得，我的根在这儿，叶落了还得归根，老了还得回村里，在这儿住着心里踏实。
　　 李奶奶环视一周，见四下无人，低声问，上次做么格挨打？
　　 哎！没事了。我欠他们工资，欠了三个月，这不是快开学了，大伙着急，才那样吗。平时我们关系都不错，不怪他们，要怪就怪大老板，揣着钱愣是不发，我仅仅是个二包工头，有么格办法。后来，政府晓得了，大老板害怕，当天就补发了三个月工资。国家三令五申，民工工资拖欠不得，大老板就是不信，这回信了吧。
　　 耀飞还是没考上，李奶奶一言不发，蔫巴了好一段时间。后来听说，翱翔学校上次就一个名额，李奶奶气愤地说，就要一个，搞那么大的动静做么格，这不是耍人嘛，真是吃饱了撑的……林啸打电话劝李奶奶，别灰心，我再帮你打听，明年再考，明年再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