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年轻的我还住在单身宿舍，在宿舍对面有一个茶炉房，由食堂炊事员兼任烧开水事项，每天定时烧好开水供人们取用。不仅是单身宿舍的人来打开水，家属院的家属也来打，这打开水成了厂里的必须福利，也成了一道世俗风景，常态下的温情。
　　 有一次，我在开水房打开水，前面的一个头不梳、脸不洗，穿着一身油腻腻脏兮兮工作服的年轻人在打开水前，先接点水摇晃摇晃，涮涮壶里的沉渣，然后把壶里的污水随意地一边晃动一边洒泼在地上，结果溅到了旁边的一个同乡，那同乡抱怨了他一句，你也不看着点，把水都溅到我鞋上了！按一般常理这个人会道歉，赔不是。想也想不到的是，这个人随口就说出来一句话，溅到你身上怎么了？你是一个什么干净人了！
　　 我当时大惊，这个人怎么这样不讲理，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自己做错了，还是别人的不对，别人居然还成了不干净的人，真是岂有此理！说实话，我遇到的事也不算少了，无论遇到什么事情也想不出这样随口而出的混账话，更不会将它讲出来。但有些人就随心所欲地脱口而出，很随性随意，张嘴就来。难道这些人身上的细胞与他人不一样，是天生的不讲道理？还是永远都有歪理？真是很难理解。
　　 这个不讲理且有歪理的年轻人是厂里那年招来的一批合同工之一，这些人都是单位里的领导和上级领导们的亲戚，现在叫七大姑八大姨。这些合同工都十六七岁的样子，有男有女，有胖有瘦，有高有矮，当然也有好看的和不太好看的。
　　 虽然这些人都来自周边各县乡，但在村里都是有头有脸人家的孩子，别看个个年龄不大，但说起话来都很老道，似乎都很有主意，一不顺心就咒人，你个挨刀鬼。那些女孩子走路都是右手叉在腰上，使劲甩动左臂，齐刷刷的，很怪异。有个上级局长的外甥居然像个小混混，吃饭排队时用筷子敲着碗，哼着小曲，还轮换着抖动着一条腿，很有一种到处都是我的家的样子。不仅如此，他还成天勾搭一起来的小女孩，凡不从他的，他就在公开场合当面辱骂这个女孩是“石女女”，既无耻又无赖，居然没人指责他，只在背后议论议论。
　　 农村的孩子早熟，这些孩子早早地都在谈恋爱；离开了父母，就像是离开了约束自己的生活圈子，胆就大了，心就更野了。说是谈恋爱，其实就是相好，然后就在一起睡觉，那种原始的男女性行为似乎是天经地义，两小无猜，没什么忌讳。所以经常就听到他们之间许多让人诧异又好笑的事，成为食堂饭场上的谈资笑料。
　　
　　 二
　　 在我们的饭场上有两个最会讲故事的人，这两个人的长相和表情就让人想发笑，一个高个长脸，是长治县人；一个中等个方圆脸，是平顺县人，两人年龄都是三十多岁，是天生讲故事的好手，经常是他还未张口，你就从他那笑眯眯的眼神中知道今天要有好故事了，现在想起来会讲故事的人真是天赋人才啊，让我由衷地羡慕钦佩。直到离开他俩三十多年后，我依然记得他们，据说他们都还活着，一些比他们小几岁的人都早在几年前死了；这些死了的人当年都是身强力壮，每天笑逐颜开，走起路来生龙活虎的样子，谁能想到他们说死就死了，人生真是无常又无奈啊。
　　 有一天在饭场上，那长脸的讲故事好手眯起他那双笑眼，用他特有的厚大嘴唇说话了，是标准的乡音，听起来特来劲。他用嘴和眼神指着刚路过的一个女孩说：“我给你们讲一个刚听到的笑话，就是那个黎城家的事情。”那个女孩是黎城人，黄头发，脸上有许多小斑点，皮肤像得了白化病一样有一种不正常的白，让人觉得怪怪的，这里的人们习惯称呼她为黎城家。“昨晚上黎城家上中班，回到宿舍看到同宿舍的女孩床上还睡着一个男孩。”他继续说道，“那两个人可能干事干得累了，就都睡着了，黎城家下班回来了他俩也不知道，还在那里睡得呼呼的。这黎城家就换衣服洗脸洗脚把房间里弄出许多声音，一会儿就把那两人吵醒了。这两人醒来并不知道黎城家回来了，这男孩就对和他一起睡在被窝里的女孩说：我还要上晚班了，几点了？那女的说不知道。这黎城家就大声地说：“都十二点半了！”把这两人吓得一激灵，赶紧回头看。这黎城家也不回避，依旧大声说：“赶快走吧，都迟到半小时了！”尤其是他用黎城话模仿那女孩的话：“丢西按跌半了！”让人大笑不止，至今我对妻子讲起，也模仿“丢西按跌半了（都十二点半了）”，也让妻大笑一阵。这种生活中的怪味佐料，真有乡土气息啊。
　　
　　 三
　　 每天讲故事最多的还是那个平顺人，他有许多故事都在取笑与他相邻的壶关县的人，他们村子就挨着壶关县的村子，因此，就把许多挖苦人的故事的主人都安排成壶关人了，这也是一种民风吧。许多地方都有挖苦某个县的人的故事，有些还成了非物质文化遗产了。我记得山西万荣县就出版了一本专门取笑自己的《万荣笑话》，厚厚的一本。万荣笑话生动有趣，机智幽默，来源于人们生活中的谐趣言行，是万荣及河东地区普通百姓的口头创作，当年曾流传在山西及全国的许多地方，现在可能已被人遗忘了，但在历史上不会消失，过一阵就又会被人想起了。因为，当年在艰苦的日子里它曾经给人们带来笑声，作为历史文化它会继续给人们带来快乐的。比如这段，“有个卖凉粉的，看见一位漂亮的妇女从面前走过，忙陪着笑脸打招呼：“婶子，来，吃一盘凉粉嘛！”这位妇女便大大方方坐下来，吃了一盘凉粉后，掏出手绢把嘴一擦，站起来扭身就走。卖凉粉的忙说：“您还没给钱呢！”妇女说：“你叔等会儿给你钱。”
　　 那个平顺讲故事好手讲过一个故事，说是一个不识字的壶关人进城买年货，结果把钱丢了。没钱回家，也没采买到年货，怎么办呀？抬头一看，马路对面有一个当铺，他就进了那里，脱下自己的羊皮袄，说：“把这件皮袄当了吧。”然后拿上当来的钱出了门，再寻思一想：我要记住这个地方，下次来赎回皮袄时好找。然后他就左看右看，这条街上的门脸都差不多，就这家当铺门口墙上挂了几辫蒜。他就记住了：门口挂蒜的就是那家当铺。过完年了，他想起自己的皮袄了，就带上钱又进了城，左找右找就是找不到那家门口挂蒜的当铺。其实那家开当铺的人搬走了，现在这里来了一个算卦的人，开了一个算卦馆。这个壶关人最后还是找到这里，觉得就是这家，就进去了，进去就问人家：“你这里是挂蒜的那家吗？”。那人见进来了一个人，以为他是来算卦的，就回答道：“我这里是算卦的。”这个壶关人听了觉得不太对劲，在心里反复琢磨：挂蒜——蒜挂；蒜挂——挂蒜，差不多，算了，蒜挂就蒜挂。这个壶关人就对那个人说：“我就是找你这蒜挂的地方。”那人就说：“来算卦，好！你先坐下。”然后就问他：“你属什么？”他说：“我赎皮袄。”这算卦的大惊！这天底下还有属皮袄的人？
　　 这个笑话我至今记得清清楚楚，曾讲给孩子听，也讲给妻子听，也讲给同事朋友们听，每在这时我很得意，觉得自己很有天分，每次我都学着平顺人的样子沉住气，让别人先笑，然后自己再笑，这样效果最好。
　　
　　 四
　　 其实在现实生活中，也有许多故事是冷笑话，听听也好，甚至还能编成笑话传下去。我的一个朋友就给我讲过她家的故事。她的父亲是离休干部，母亲去世后，父亲独自在家，他只有三个女儿。我的这个朋友是她家最小的，她的两个姐姐就惦记着父亲的那些积蓄，即使是母亲生病时，她们也不管，二姐还对着父亲说：“那是你老婆，你要自己管，我们都忙着呢，没时间管。”大姐就比二姐聪明，能分析问题，也能讲出许多道理，她对独自一人生活的父亲说：“把你的房子卖了吧，把钱分给我们三个女儿，我们轮流照顾你。”结果父亲真把房子卖了，把钱也分了。自己租赁了一间小房子，雇了一个保姆，这三个女儿就轮流过来照看父亲，检点和督促保姆的工作。过了几天，二姐就说要去外地工作，就走了。大姐也说是自己身体不好，也不能来管父亲了，所有的工作都靠给老三，就是我这个朋友了。幸亏父亲的退休工资卡由三姑娘管的，这还是从大姐手里要回来的，以前是大姐管父亲的这个退休工资卡，这个卡就成了大姐给自己家的提款机，每月卡里就剩不下多少钱。现在要给父亲支付房租和保姆的工资，还有父亲和保姆的生活费，这点退休金就够呛了，大姐就交给老三来管，自己就当了甩手掌柜。
　　 有天大姐对老三说：咱们陪老爸吃吃饭吧，你去安排一下。我这朋友就去饭店订了一个包间，那天她陪着父亲和保姆一起去了那里，看到大姐和他的丈夫、儿子、儿媳和孩子，一家五口人都坐在那里等候，吃完饭了就让老三用父亲的退休工资卡刷卡，气得老三直摇头，心里暗想，这哪是陪父亲吃饭啊？是你们家想到饭店大吃一顿，还不想花钱，打着亲情的名义来蹭吃蹭喝。还有许多事情，我也懒得说了，总之，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人情世故的浅薄，真是甩也甩不开，离也离不了。这人间的真实的故事，就是民间笑话的源泉和土壤，每个人都是故事中人，在许多时间，我们也像那些人一样——弄不清算卦还是挂蒜，弄不清此时是几点钟了，弄不清什么叫道理什么是歪理。
　　
　　 五
　　 前几天在公交车站等车，一对年轻夫妇领着一个七八岁的女孩也在等车，不知什么时候这三个人手里每人拿着一个烤红薯在吃，可能是丈夫从旁边的卖烤红薯的摊上买的。只见这三人一边吃一边走来走去，闲散得很。唯一让人觉得扎眼的是，他们一边吃一边把剥下的红薯皮随意扔在地上。有个中年妇女提示了一下那个年轻母亲，旁边不是有垃圾箱吗？那年轻母亲看了一眼中年妇女，又把脸转向正在清扫街道的清洁工说：要她们干啥呀？
　　 我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忽然想起前几天的一件事情，一个三十多岁的女清洁工蹲在马路边排水口的井篦子旁边，用一根树枝把清扫来的树叶一点点捅进下水道。感到有人在看她，下意识地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脸上约露出一丝难为情，然后低下头继续飞快地捅，大概是想赶紧干完走人。我没说话，我也知道说啥也不顶用，她会理也不理睬我继续干的。按照常理，清扫完了落叶，应该是用车拉到郊外埋了，她们懒得这样做，就捅进下水道，这下大雨堵了怎么办？
　　 一丝悲凉划过我的思绪，这是为什么呢？这能怪谁呢？这人性中的恶是怎样被释放了出来的呢？真一时说不清。有时想想，社会就是一个大故事会，人人都在讲故事，人人都是故事中人——别人的故事，也是自己的故事；故事中的故事，故事外的故事，都是人间的故事。只要善于联想，这人间的故事就是无穷尽的连环套，弄不好就把人人爱我，我爱人人，套成了人人害我，我害人人；就会引发无尽的想象，直至想不出来，看不到为止。那许多笑话故事其实都是在笑人们自己，是一种民间性质的幽默，其中包含着轻度怜悯和忏悔，也是一种自嘲似的善意提醒。
　　
　　 六
　　 那个会讲故事的平顺人讲的故事太多了，记得他讲过山上有一个村子，连一本黄历都没有，不知是穷还是懒，反正没人买。收完秋，天冷了全村人就等着过年，听到山下过年响起了鞭炮声，就派人下去打听，回来就宣布山下过年了，咱们也过年吧，然后全村人就杀猪宰羊开始过年了。
　　 日子就这样一年年过去了，那年的冬天忽然听到山下响起了鞭炮声，去打听的人走到半道肚子疼，就没去。回来了说山下就是开始过年了，山上的人就欢天喜地地开始过年。过了二十几天山下又响起了鞭炮声，山上的人觉得奇怪，就又派人下去打听，回来说山下这才是过年呢，以前放鞭炮是有一家人结婚娶媳妇。山上的人这才知道自己把年过错了。
　　 还有一个故事也挺有意思，说的是那个赎皮袄的人又去进城了，肚子饿了，看到街上有人摆摊卖元宵，他不认识这是什么，也不好意思问，就说要买一碗吃吃。为了表示自己见过世面，端起碗来大大咧咧地张口就吃，没想到元宵又滑又烫，一下子滚进了肚子里，把他烫坏了。他恼怒地放下碗就走了，心里想，这城里人真坏，卖烧心蛋骗人，以后一定要小心点。过了一年他又进城了，饿了想吃东西，就进了一家小饭店，饭店的人说我们这里只卖饺子，他也不知道饺子是什么东西，就要了一碗。店里的人给他端上饺子，他一看大怒，你们城里人别想再骗我了，烧心蛋就是长出耳朵我也认的。
　　
　　 七
　　 后来我听说，那个会讲故事的平顺人被单位开除了。原因是厂里换了新领导，他看不惯这些人贪污腐化，大吃大喝，还修改生产销售利润的数据，并自吹他们上台之后，利润翻番，提前实现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目标，就像是把元宵捏个耳朵冒充饺子，把娶媳妇当成过年了。后来厂里又失了两次火，他对别人说：“我就是再无能，当了这个厂长，大不了也失两次火。”必定会有人告发他，后来他们找了一个借口就把他开除了。开除他的那些人，当年都曾围着他听故事。
　　 过了几年又听说，那些曾经开除他的人，有的死了，有的虽官至处级，但常年乱喝酒，喝酒没章法，逢酒必喝，喝酒必疯，每次都喝得丢盔弃甲，不仅被人蔑视嘲笑，同时也病得不轻，不知道现在死了没有。
　　 那个被开除的会讲故事的平顺人，丢了工作只能回到家乡，因为他喜欢听戏，就在县剧团找了一个看戏箱的工作。别人演戏，他听戏，稍带看戏箱，衣食问题还能解决。现在的他也成了听故事的人——听戏里面的故事。
　　 还听说他的老婆得了病，失去了性功能，他后来有一个相好的女人，就是那个黎城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