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过年，母亲按惯例都会在饭桌上摆放两副碗筷和酒杯。古稀之年的父亲给碗里夹好肉，酒杯斟满酒，重复说着二十多年里的同一句话：爸，妈，子孙开始吃年夜饭了，大家开始动筷了。话里透露伤感，眼中泪光闪闪。
　　 父亲会在过年的时候，聊过年的话题。说74年的那次春节，反复地说，反复的回忆，感慨万千。
　　 那年的冬天异常寒冷。冰溜子结得老长，像一把尖锐的马刀；雪下得出奇的厚，像要把土地埋葬。这在南方是罕见的。
　　 爷爷从分宜县的凤阳乡寄信给十几里外分宜县湖泽乡在铁坑(矿山名称)工作的父母，让我们一家去他们那里过春节。
　　 “好是好，天气太冷了。仨孩子又小，又没有车。这次，算了吧？”母亲商量着对父亲说。
　　 “不管怎样，老人家想看孙子了，就是走路也得去。”父亲坚持他的意见。
　　 就这样，大年三十早晨的雪地上，四个影点一点一点在白如纸的积雪上艰难移动着。
　　 父母轮流背包，轮流背着一岁半的弟弟。我和四岁的哥哥徒步尾随其后。雪地冻得梆硬，脚踩在上面发出像狗啃骨头“咔嚓”的声音。确切一点，像饥饿的狗啃骨头的声音，连续不断发出脆，又觉刺耳的声响。抓在掌心里的雪没有刚下时的松细，有些膈应。稍一分神，人就趔趄滑倒。我们走的是山路，地势不太陡。既然是山路，宽不到哪去。我们几个人走还是宽绰有余的。最主要，最重要的是，可以省好几里路走。雪似乎没下够，仍就在天上飘飞着。稍大一片的飘落近处，稍小的，一阵风之后也寻不见踪影。周围白茫茫一片。远山只有轮廓，天空灰濛苍穹。路旁的山茶树，山竹，都被厚雪压弯，冻蔫。看不见一只飞鸟，空旷的雪地留下两大两小的四双脚印。大脚印踩得很深，很稳。小脚印踩得很浅，很虚。起先我和哥哥还有说有笑。兄弟俩戴着“雷锋帽”，鼻孔，嘴里冒着热气，相互嘟噜着，指指点点。对周围的一切都好奇。凛冽的寒风嗖嗖地刮着，根本没有理会我们的心情。我和哥哥开始流鼻涕水，脸色寡白。走了几里路，不知道摔了多少跤。
　　 “爸爸，我实在走不动了。你也背我一下吧。”我怏求父亲。
　　 父亲转身蹲下拍拍我身上的雪花，摸了摸我的脸蛋，慈目温情地说：“我家老二最有志气，听话，自己走。爷爷奶奶还在等咱们呢。”
　　 “不嘛，不嘛，我走不动了。”我撒气地说。
　　 “爸爸要不给你讲英雄的故事听听，行不行？那些叔叔可厉害了。”
　　 “好吧。”又一次的好奇心使我应允了父亲。
　　 爸爸背着弟弟，一边拉着我的手开始讲英雄人物故事。我就是从那个时候，我两岁半时就知道了邱少营，董存瑞，黄继光……许多可歌可泣的英雄。
　　 还别说，父亲使这一招还真管用，我和哥哥津津有味地听着，不知不觉走了四分之三的路程。摔了，爬起。爬起，又摔。一路跌跌撞撞，都受了英雄故事的影响。我和哥哥此时再也走不动了，一屁股瘫倒在雪地上。呼哧大喘气。
　　 “让哥俩休息一下吧。”母亲劝父亲。
　　 “不行，这一休息就再也走不动了。天又这么冷，非冻病不可。”
　　 “咋办啊？孩子都走了十里地了，才这么小，你真是铁石心肠。”母亲极少埋怨父亲，她看见我和哥哥的模样心里难受。父亲从上衣口袋拿出一沓暂新的毛票在我们眼前扬了扬：“谁坚持走下去，爸爸提前给你哥俩每人发一块压岁钱。”那个年月，一块钱可以买到许多好吃的东西。我和哥哥费力地从地上站起来，齐声说道：“我们可以走，我们要压岁钱。”父亲每次说到这个环节都会泪水湿眶，他说真不敢想象我和哥哥如此坚强，对不起才三四岁的两孩子。母亲每次听父亲说到这个环节，都会埋汰父亲几句，就你行，就你是男子汉，顶了天，立了地。当然，这是后话。在母亲背上睡了一觉的弟弟也嚷着要压岁钱。“我也可以走。”话一说完，立马从母亲背上挣脱，顺势滑了下来。我们兄弟三人手牵着手，朝着炊烟的方向走去。此时，我不想煽情，我回头着实看见父母噙着泪水，笑了。泪，心疼孩子，生活的艰难。笑，孩子们懂事，心里欣慰。是责任，是坚守，是憧憬，是幸福。这是我在岁月的生活中，用光阴淘洗而深悟道的。
　　 爷爷奶奶远远的在村口守候。看见我们的身影，奔跑过来。
　　 “冻坏了吧。我的宝贝孙子。”奶奶一个劲地喊。
　　 “一路受苦了，孩子们。回家，回家过年。”
　　 “爸，妈，三兄弟还听话。很勇敢……”爸爸向爷爷奶奶说着在路上发生的事，爷爷奶奶听了偷偷擦泪。
　　 到了爷爷奶奶家已是中午。在雪地走了近四小时的路。脱下鞋，小脚都冻僵了，没有一点知觉。几个姑姑端来熬好的姜汤，喝下去后身体暖和许多。奶奶又打来热水嘱咐慢慢地去烫脚。温热的水从足底刺激周身每一根神经，血管。好舒松，好柔顺，好想睡觉。
　　 不一会儿，菜就端上了桌，一大家子十几口人热热闹闹地围坐在饭桌上。奶奶给我们兄弟三人暖了一壶自酿的水酒。说让我们都喝一点点，祛寒，防止感冒。那是第一次喝酒；饭桌上大多都是些蔬菜，中间放了一碗红烧肉。我们兄弟三人吃了个底朝天。酒劲一上来，便倒床呼呼大睡了。
　　 很多年后，母亲对我说的一些话，我才知道当时的情况。
　　 当年，爷爷奶奶为了让我们兄弟三人可以吃饱肉，好几个月都没去买肉吃。把钱剩下来，只为这一天。当年大人们一筷子也没动。
　　 父亲当年的做法是对的。教会了我坚强与善良。父亲年年过年在饭桌的两副碗里夹肉，酒杯斟酒，我是理解的。不忘初心，不忘过去。这也是父亲缅怀亲人一种精神上的寄托和缅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