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地中海边的一个下午(散文)
在最后的一抹残阳里,靠近石潭的地方,几个年轻人
仍在感受着温暖,以
那种我也曾在此体验过的情感。
一块绿色的石子在水里
似乎是和一条死鱼在涟漪中跳舞,
一张女孩子的脸从潜水的地方冒出来,
她湿湿的睫毛
就像夜晚复活的太阳发出的光芒。
——(以色列)耶胡达·阿米亥《现在救生员全都回家了》
是这里吗?我不能确信,但眼前的场景和阿米亥描绘的一模一样,甚至比他的诗句还要安详。蔚蓝的地中海荡漾着最后一抹残阳,那是一抹怎样的残阳啊,没有一个词能够比拟,不是“西风残照”,也不是“半江瑟瑟”,“就像夜晚复活的太阳发出的光芒”。幽静的港湾里,一对对年轻人飘荡在独木舟上,无拘无束,仿佛深海归来的渔人披着晚霞。我在岸上,除了一波又一波翻涌而来的海浪,海面是宁静的,没有习见的嘈杂与喧哗。更多的人似乎刚刚上岸,大腹便便,湿漉漉的身躯油光发亮。岸边的凉亭里,几个阿拉伯家庭自觉地聚在一起,女的穿戴整齐,裹着黑纱巾;男的戴着墨镜,倚在栏杆上抽烟,低声交谈。他们和我一样也是过客,和周遭格格不入的装束让海滩有了一些怪异感。这让我意识到,跨出国门,最艰难的阻隔并不是语言,而是身份意识。世界在着。世界一直都在,但身份意识先于世界而在。凉亭的下方,几棵灰绿色的橄榄树在海风中摇摆,此刻的橄榄树母亲一样慈祥,波光粼粼的海面就是一张摇篮。
橄榄树是以色列的国树。在大学校园、博物馆、科技花园,在商场的转角处,甚至在乡村庭院和沙漠边缘,劈面而来的总是一株株蓬头垢面的橄榄树。阳光下静默的橄榄树披着一件密不透风的灰外套,无论是远望还是近观,都像一蓬烟尘正在喷发。以色列的主体民族是犹太人,而犹太人的底色,正是灰与绿。两千年前,犹太人被驱逐出境,在世界各地流浪。二战时期,以德国为首的法西斯政权又对犹太人进行了丧心病狂的种族大屠杀,超过六百万欧洲犹太人被残忍杀害,几近灭族。令人尊敬的是,流亡的犹太人从未放弃自己的信仰,重建家园的渴望千年不忘。经过艰难卓绝的斗争,1948年,犹太人终于完成了复国的梦想。
地中海边的一个下午
把地图竖起来,对以色列版图
我想像成一只高脚红酒杯
杯子沿左侧延伸,通往埃及
杯子沿右侧延伸,则通往土耳其
从那里北上,就是希腊和罗马
杯子底部的那根柱子,通向
两河流域和美索不达米亚平原
杯底,Y字的交汇点
就是圣城耶路撒冷。一座要塞
扼守在丁字路口。如果杯子
满上蓝色的饮料,就是地中海了
……
——何大草《杯子》
这是一个草叶般生生不息的梦想。干燥少雨的以色列植被繁茂,即便是在广袤的内盖夫沙漠,也不缺少绿色植物:桉树、桑树、旱柳、枫香树、棕榈树、菩提树、孔雀木、鸭脚木、凤凰木、蓝花楹、合欢,飘香藤、鸡蛋花、朱槿,随处可见一丛丛怒放的三角梅……滴灌技术是以色列人的伟大发明之一,它不仅使人迹罕至的沙漠成了生机盎然的绿洲,更使现代以色列成了一个花团锦簇的国度。在贝尔谢巴附近的村庄里漫游,骄阳似火,庭院里的绿植蓬勃而出,那些我叫不出名字的矮小灌木在高大植株的空隙里,在村中小道的转角处,见缝插针,兀自生机勃勃。除了偶尔爆出几声犬吠,周遭几无人声,酷烈的阳光下面,村庄像一座被鲜花和绿植攻陷的废墟。我的小村在皖江北岸,那也是废墟,但我在以色列见到的废墟却不是荒芜。
我愿意相信那就是阿摩司·奥兹笔下的特里宜兰,一个虚构出来的乌有之乡。特里宜兰风景宜人,有着丛林、果园、百年农宅和红色屋顶,是一个逐渐老龄化的村庄,居民多为中年人,年轻人纷纷离开家庭,到欧美等地去打拼。特里宜兰正处在变革的边缘,生活在大城市的有钱阶层和有闲阶层逐渐把这里当成度假胜地,甚至购置老式房屋,将其摧毁,再建造一座座现代化的别墅。小块的农田被改建成了销售葡萄酒、农家奶酪以及进口香料的商店,每到周末,城里的轿车鱼贯而入……以色列的农业和畜牧业非常发达,但在城市化的进程中,一度以农耕为主的社会形态面临着农民失去土地,村庄渐渐易为度假村的巨大挑战。这一趋势或许可与当前中国乡村的变迁互为观照,不同的是,中国乡村原有的生活形态已经沦陷了,田园将芜,残存的乡村生活日渐窘迫。
意外的是,故土重建的现代以色列总是显得不慌不忙,那些海风习习的傍晚,在特拉维夫,在阿卡,在精美绝伦的巴哈依空中花园,在贝尔谢巴,我不止一次看见当地人穿着寻常的家居服,坐在阴凉里,看书,读报,无所事事地张望,不紧不慢地啜饮着红酒、冰水和饮料。丰乳肥臀的母亲推着孩子,面带微笑,天使一样穿过马路。司机主动礼让行人,喇叭没有响过一声。公共场所没有人抽烟。偶尔可见一两个烟民,害羞一样,落寞地坐在酒店外面的凳子上,站在街心公园里的抽烟处,蹲在公交站台旁边的树荫里。没有人一边走路一边吞云吐雾。没有一边走路一边玩手机的“低头族”。青少年戴眼镜的比例很低。街道古色古香。庭院古色古香。海风轻拂的傍晚古色古香。
时间老人仿佛格外垂怜这片命运多舛的土地,沧海分明都成了桑田,转眼又是一片勃勃生机。这让我感到,故土重建的现代以色列就是一个盛满饮料的高脚红酒杯,漫溢着风情万种的地中海。没有栅栏的地中海是以色列人的梦乡,以色列人海龟一样奔向地中海,拥抱地中海,亲吻地中海。对于以色列人来说,地中海不是旅游资源,而是日常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不可或缺,是上帝的“应许之地”。当一批又一批入侵者欣喜若狂地渡过地中海,几度腥风血雨,遗迹里的古迦南裸呈着厚重的铅灰色。阿卡是个历史悠久的港口城市,自腓尼基时代起,就有人面朝大海,结庐而居。现在的城市是土耳其人18世纪到19世纪建立起来的,城内有保存完好的十字军城堡、清真寺、商栈和土耳其浴室等。雄伟的十字军城堡最早可追溯到1104年至1291年,流连其中,我惊叹于耶路撒冷十字军王国的城市规划和建筑构造,早从中世纪开始,地中海就和居民们的日常生活融成了一体。今天的阿卡、海法等港口城市与地中海之间,依旧没有人为阻隔的疆界,海岸沿线,随处可见一幢幢孤零零的居民楼,灰突突的,祖母一样苍老。夕阳西沉,海风轻拂的二楼阳台上,上身赤裸的老祖父一闪而过,手里似乎拎着半瓶酒。
某种程度上来说,没有地中海就没有现代以色列。没有栅栏的地中海孕育了以色列人不紧不慢的性格,或许还有表面上的谦和,骨子里的傲慢。在贝尔谢巴一个漫游的下午,我邂逅了一位当街卖艺的年轻鼓手,他席地而坐,埋着头(长长的黑卷发,浓密的黑须),双手熟悉地弹拨着Hang——那是一种外形很像UFO的黑色乐器,我们都没有见过,应为以色列人所独有。UFO,这是魏兹曼研究院马诺教授的比喻,在我看来,它更像一口加了盖子的“大铁锅”。然而,那口黑色的“大铁锅”竟弹出了海浪一样柔美,海浪一样舒缓的轻音乐,它固执地穿过市声,一波波涌来,一波波散去,让我瞬间生出回到童年的错觉。那是我听过的最轻柔的打击乐,我相信,再忙碌的人,也会收起匆匆的脚步,屏息,凝神,悉心倾听。同行的人围着他拍照,或站,或蹲,或远,或近,他始终埋着头,不露声色,心无旁骛地弹拨。我也顾不上礼貌,蹲下来,准备拍那口“大铁锅”。他轻蔑地瞥了我一眼,那是一种骄傲的轻蔑,优雅的轻蔑,但又止于骄傲和优雅。我直起身来,并不觉得特别难堪。直起身来我才发现,他身侧的盒子里,盛着几十枚零散的谢克尔。
直起身来,我再一次看见澎湃的地中海,中东手鼓击打出来的地中海。中东手鼓的造型,也是一只盛满红酒的高脚杯,通过手掌与手指的击打,蕴含多种变化的低音及高音从杯口流淌,迸发了出来。那不只是鼓点,而是在节奏中蕴藏着旋律线,余音还有印度西塔琴那样优美的音色。是在马诺教授的乡村大院里,秋千、滑索、吊床、草地,燃烧般怒放的三角梅,鲜艳欲滴的天堂鸟和鸡蛋花……中以两国的一群青少年席地而坐,载歌载舞。一个圆脸壮汉击打着中东手鼓,优美的旋律地中海一样蔚蓝,澎湃,饱含神秘的魔性,像一把开启梦境的钥匙,让我几近失态。事实上,大家都被感染了,优美的旋律摩西一样引领我们,赤脚迈进地中海。
是被地中海激发出来的灵感吗?直起身来我猛然醒悟,中东手鼓和“大铁锅”的旋律,都是对海浪的虚拟和模仿。
当机翼下的特拉维夫渐渐消隐,地中海退潮一样宁静了下来,像大地上一颗闪亮的珍珠。此时的以色列人正在啜饮下午茶,而我寄居的合肥已经酣然睡去。逆时差飞行,如同穿越时光隧道。我仿佛刚刚离开就已经回来,哪也没有去,只不过是在地中海边坐了一个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