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五岁，我是一个采荷的女子。
　　 那时候，我在山东。别了父亲，随着母亲，从茫茫雪原来到一碧万顷的荷塘。这其间的过渡，没有什么语言，也没有什么铺垫，只有一趟拥挤的火车。
　　 在火车上，我四岁半。瘦小的我在大人层层叠叠的裤管里挤来挤去。我碰到了一位画家，他要求画我。我扎着两个小辫子，头发是营养不良的黄，皮肤是没有血色的白，眼睛是双眼皮，像围了两道绿篱笆的泉。在画家手里，却成了野味。我不太珍惜在拥挤不堪的火车里，画家独独选择了我。只是觉得，在他的画上，我周围宽松了许多，因为他只画了我。
　　 那是我人生的第一张肖像，至今却不知流落何方。或许在画家失意的独屋里，或许在他尘封的画册里，或许在他弃之不用的行李卷里。但我希望，那纪录我颠沛流离的第一张肖像，能在画家的心里，就像他在我的心里一样。
　　 下了火车，我五岁。一趟火车，我走了半年，当时我觉得它就是那样漫长。
　　 在山东，我没有季节，我看不见冬天，却能感受到冬的气息。因为，我和母亲临时租住的土屋里，要燃煤，我也要穿棉裤。床很小，我那样瘦，却要和母亲倒头睡，我抱着母亲的脚，母亲在被窝里使劲伸手够着我的脚。
　　 白天，我要和至今仍然叫不上名字的小伙伴到水边。厚厚的裤腿骑在老态龙钟的柳上，望着不知何时醒来的水，想象着春暖花开的样子。那时候，我还不知道，那一池的水对我意味着什么。也把画家忘了。他没有把画送给我，我便失去了想起他的唯一线索。
　　
　　 二
　　 我瘦小的脚丫踩在山东碱性过多的大地上，基本上留不下脚印。我像我发黄细软的发丝一样飘浮在异乡的上空，只有北方雪国的风飘过，我才知道我是存在的。
　　 第一场雨来了，雨拍打着禁锢已久的大地。雨与大地数次交锋的水泡固执地徘徊在异乡的土地上，聚集着，像无数个陀螺旋转在我迷茫的眼波里。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来到这里，也不知道这儿的雨为什么这样下。
　　 陀螺，在北方的雪国，我叫它“冰猴”。深冬，河面结冰了，扫出一块空地，拿一个鞭子，就变成了“抽冰猴”。在北方，我不是光着脚，而是穿着玉米叶鞋；在北方，雪是软软的，像踩在父亲的手心上；在北方，雨是绵绵的，像炕洞里爬出的炊烟一样漫不经心。
　　 站在雨里，我在想念我的父亲，此刻也许他正在为留在北方的妹妹制作冰猴吧？
　　 又是一个晴朗的天，我迷路了。我和母亲的出租屋消失在我的记忆里。不知是什么风把它突然刮走了。我第一次想起了画家，我形只影单地站在洁净的大地上——就像画家笔下的我，周围那样空寂。这里没有山，没有了山，我便失去了凭证。这里没有雪，没有了雪，我即使脱了鞋也是无济于事。这里只有成排的杨树，被修剪得规规矩矩。这些杨树长着异乡的叶子，叶子下是鸡窝一样小的民居。而我和母亲拥有的那套民居，没有窗。母亲的风情被一个没有窗的民居遮盖着。也没有灯，和太阳一起起床，和星星一起入睡。只有门，还有一棵石榴树。
　　 回家的路在石榴树的枝杈上飘摇着。
　　 石榴树的枝杈上，母亲放了熟地瓜片，那是我和母亲一年的口粮。煮熟的地瓜片，湿着的时候像毛票，干了的时候像大钱，抓一把撒下，会发出悦耳的脆响。总之，在我心里，那是生计。在山东，我吃不到白花花的米和麦子，也吃不到绿豆和红豆。一年四季我只有一个颜色，地瓜的颜色，渐变色。
　　 我依旧是迷路，因为后来我才发现，每一个鸡窝一样的民居旁或院里都有一棵石榴树。不会说话的民居和没有表情的杨树，让我孤独无比。像梦境一样，民居伸向远方，很远很远，把我留在孤独的起点。杨树直插云霄，很高很高，把我甩出人烟。我又想起了画家，渴望他在我脚下这张空荡得吓人的纸上，画上人烟，画上飞虫，画上蚂蚱，画上母亲，画上雪花……或者画上拥挤的火车，让我再次在层层叠叠的裤管里窥望。我不需要颜色，只要画家的笔不停歇。
　　
　　 三
　　 我在没有雪花的异乡迷路了。我最后选择了哭泣。我不会放声痛哭，只会隐隐地啜泣，让泪水一点一滴浸润我回家的路。一个男人发现了我，他抱起我，用扎人的胡子生硬地蹭着我脸上的泪水。他身上的味道时断时续，他眼里的柔情时隐时现。我伏在他的肩上，不再孤独，不再害怕。他一声声的哀叹像拉着牛车那样沉重，他走得坚定而有力，他认得回家的路。
　　 正午，母亲在石榴树下张望。我带着泪痕回家了。但是，很快，那间只有一扇门的民居装不下我们三个人。母亲慷慨地给了我一分钱，让我去很远的地方买糖吃。又指指太阳，告诉我太阳到天边的时候再回来。糖是什么味的，是甜的，一生下来就知道。我攥着一分钱，走了很多家，都是两分钱一块糖。最后，我对一个掉了牙的奶奶说，我买半块糖不行吗？
　　 半块糖也没有吃到，太阳像是在爬行，离天边还有十万八千里。真想有个鞭子抽它一下。我无处可去。于是，在我无路可逃的五岁，我看见了荷！我的荷长在有棵老柳树的水边，那个水边，是我可以将梦想肆意扬洒的水边，是我可以寄托思念的水边，是我可以自斟自饮的水边！没有人告诉我，我就知道它叫荷！叫莲！叫藕！
　　 我最先看到的不是花，不是叶，而是荷的茎。那茎是那样瘦，像我一样瘦。那茎隐于层峦叠嶂的叶里，像我四岁半的那趟拥挤的火车。那茎托着肥硕的花，像装着北方的我的心一样有力量。莲波清浅，碧水悠悠，我五岁的惆怅与结了冰的乡愁在这里涤荡而尽……远处，有人将荷塘里的水渐渐吸干，那潜于水下的荷茎在生长，渐渐从淤泥里托出一个无尘的世界。
　　 不觉得那泥脏，赤脚下了荷塘。当暖暖的泥一层层挠过脚背、一点点没过裤管、一丝丝渗入肌肤，心里的郁积便渐渐释然了。站在荷塘里，那双光了快一年的北方的脚，第一次扎进山东大地的泥土里！与茎下的莲藕摩挲，第一次有了骨肉相连的感觉！茎上有微微的刺，像带我回家的那个男人的刺。
　　
　　 四
　　 五岁，我就是一个采荷的女子。
　　 这是荷收获的季节。我得到了主人的一个篮子，我的满足便溢出千里之外，一直流淌到东北。我又想起了画家，如果他在，我人生的第一张肖像里，是不是会多几支迎风飘举的荷？我与荷茎相依为命，挤在拥挤的人生里，我是不是就不会孤独？
　　 我早已忘记了母亲的嘱托。太阳也早已跑到九霄云外。我还在荷塘里。摸出一个莲藕，用东北的衣衫擦净了泥，掰开，藕断丝连。还有可以插进手指的孔，曲径通幽。吃一口，脆而微涩，五岁的口感多了一种味道，五岁的视觉多了一种颜色。我只采了一支荷，一瓣花。一花一叶一世界，那时候我就无师自通。
　　 山东的大地上，多了一只东北的泥猴。没有画家见证，我不是野味。太阳不见了，一篮子的莲藕归我所有。这次没有忘记回家的路，好像那一篮子的莲藕一直在拽着我走。太阳不见了，我举着荷叶，从此再也不怕世间的炎凉。太阳不见了，我的一瓣荷花依旧开放，生命从此暗香浮动。
　　 母亲依旧在石榴树下张望。母亲的脸上有泪痕，像残荷一样只有默默地承受。母亲对我说，那个男人要带我走。那个男人，于我已经很陌生，只知道他记得回家的路。那个男人已经等了我很久。日落西山，我的脚刚刚插进山东的大地，他却又要把我拔走！难道我是旅途的产儿？难道我细薄的根须真的能经得起这样的折腾？难道我还要再次作别母亲，与一个陌生男人相依为命？
　　 难道……
　　 五岁的我思考得太多了，记住得太多了，经历得也太多了。
　　 星夜起程，不知道那个男人究竟给母亲留下了什么。只记得，我带了一截断藕。一截断臂的莲藕，能将我所有的一切洞悉吗？
　　 仿佛只是一个长夜，我游荡在从荷塘到林海雪原的骤变里。冰与火的交锋，最终化作滴滴清泪流淌在流连与忘却之间。我刚刚忘却了雪原，刚刚在一池的清荷里寻得了安慰，却又要去适应那样的冰冷。在冰冷里，还会有一颗心去温暖我吗？还会有画家再为我画出一个可以灵魂出鞘的自由天地吗？
　　 那趟像黑夜一样漫长的火车，好像今生今世没有出头之日。那个男人一直抱着我，体温随着子夜的寒冷增加着。他的眼睛一直望着窗外，眼神凄楚，像有千言万语。他用下巴摩挲着我的头皮，这让我想起了留在北方的另一个男人——我的父亲。我要父亲！我冲他幽幽地说到。在这样的深夜，我要什么他都应该给我。他的眼睛突然湿了，来不及滋润一下干涸的眼睑，眼泪就扑簌簌地滚下来了。我要父亲！我坚定了语气，因为我看出了他深埋在眼底的犹疑！他的嘴角又是一动，转过头定睛看着我，孩子，你真的认不出来了吗？你真的记不得我了吗？我……我就是父亲啊！
　　 我断定他不是，我只是摇头。在那趟让人窒息的旅途里，我的起点是画家，我的终点是荷，我只有五岁，哪个裤管是我的父亲的呢？
　　 五岁，我就是一个采荷的女子。
　　 一个和乡愁一起流浪的女子；一个和生计一起背井离乡的女子；一个渴望拥有一颗莲心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