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个戏迷，喜欢听戏。与父亲同岁的母亲喜静，尤其反感戏中咿咿呀呀声和锣鼓的咚咚锵锵声。但有一出戏除外，那就是京剧《珠帘寨》。每当此剧上演，母亲的精气神便来了，不但让父亲调大电视音量，还会挤掉父亲正中的位置，正经八百地坐在小板凳上，盯着电视机，目不斜视，父亲稍弄出点声响都得被她训斥几句。这时，父亲会笑着说母亲不讲理，但又主动往旁边挪一挪，坐在母亲身边。
　　 京剧《珠帘寨》中有句唱词：怕老婆的人儿，孤是第一名。每听到这句，母亲脸上就挂了笑，我转头看看父亲，忍俊不禁，似也窥出母亲此刻的心思。不由得记起我年幼时，家里可是父亲说了算的。
　　 那时，父亲掌管家中“财政大权”，母亲想动用一分一厘，须征得父亲同意。母亲若想为孩子们置办一身新衣裤，哪怕一双鞋子，都得伸手跟父亲要钱。父亲偏偏又是小气鬼，不是甩脸子不给，就是拿小话填补。常常把母亲难为得偷偷抹泪，又不敢说啥。母亲嘴笨，胆子也小。年幼的我也只能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一点办法也没有。谁让自己家里穷呢？
　　 记得最清楚的一次，是在我考上大学的1987年。开学前，母亲犯了犟劲，非要给我买一件新衣裳不可。
　　 “她爹，老二也是咱们的孩子，从小到大都没穿过一件新衣裳，不是穿老大剩下的，就是穿用咱们的旧衣服改的。你看，也没几天孩子就要去北京上大学了，我想给孩子添一件新衣裳。”母亲坐在炕沿边，冲着坐在罗圈椅里的父亲说。
　　 父亲从口袋里掏出一杆儿烟袋，把铜嘴儿的烟袋锅儿在方桌角上磕一磕，挂在烟袋杆儿上的布制烟叶包晃来晃去。父亲没有吭声。
　　 “你听到了没有啊？”母亲接着问道。
　　 “你说二妮儿不是穿她姐剩的，就是用咱们的旧衣裳改的，你当我不知道？不心疼？再心疼也得有钱呀！没钱说啥都白搭。上大学的学费都是借了好几家子才凑够的，没钱置办啥新衣裳。”父亲闷闷地说完，捏住晃动的烟叶包，取出一点碎烟叶末，放进烟袋锅里，按一按，点着火，猛吸一口。一股呛人的烟味窜过来，呛得母亲直咳嗽。
　　 我赶紧躲进被单下，蒙起了头。
　　 “这么多年，我都是听你的，从没反过你的意。这回管你说破大天去，我也得给孩子买一件。”从没见过母亲这样顶过嘴，心里不由得一阵紧张。
　　 “你让我咋办？为一件衣裳，我可舍不出老脸再去借！”父亲硬邦邦地又甩出几句。
　　 “不用你，成吧？舍我老脸，回我娘家去借，这你管不着了吧？”母亲的声音有点高。
　　 “欠下的饥荒你还啊？”
　　 俩人越说，声嗓越高，我再也听不下去，使劲儿用双手捂住耳朵。可他俩越是压低声嗓争吵，声音就越是尖利，刺破薄薄的被单，一股一股地钻进耳朵里……
　　 2005年，北京的姑姥爷去世了。去舅舅家走亲喝酒时，父亲没头没脑地跟舅舅来了句：“心肠不好的人寿命长不了，就像孩子他那个北京的姑姥爷。”
　　 “你才跟人家打过几面交道，就这样背后说人家？”母亲在一旁的灶台边，听到父亲的话很是不高兴。去世的人毕竟是母亲的亲姑父，而此时又对着自己的亲弟弟。
　　 “还记得那年送二妮儿去北京上大学的时候不？在他家住了一个晚上。自打进了他家门起，他就没拿正眼瞧过我们，还防贼似地防着我们。你姑是个好人，可是做不了他的主儿。要不是看着你姑的面子，那天晚上我都得领着孩子出来，宁可睡大街上都比住在他们家强。”生病后不太爱说话的父亲，竟一口气叽里咕噜说了一大串。
　　 他顿了顿，吞下一杯酒，又接着说：“他明知道我们第二天一早就去学校，还单拿了100块钱摆在面上，试探我们会不会偷着拿走。唉，这样的人啊……”
　　 无声的泪，从父亲的脸上流下，仰起脖子，又是满满一杯酒，呛得他不停地咳嗽，咳出更多的眼泪。直到姑姥爷去世，才第一次听到父亲说出压在他心里的委屈。这都十多年过去了呀！
　　 穷不走亲，看来还真是人情冷暖，饮水自知。
　　 读大学时，去食堂就餐还实行粮票。粮票有全国通用和地方粮票。全国粮票全国通用，地方粮票受地方限制。我就读的地校，面向全国招生，用的是全国通用粮票。按规定，女生每人每月32斤粮食（也就是32斤粮票），男生每人每月34斤。为了给父母证明学校条件好，我省吃俭用，每当一个学期结束时，就把一个学期省下来的粮票兑换成现金带回家。当时用全国粮票兑换现金，很容易的。
　　 “人穷志不能短！”每次把钱带回家时，父亲总会先问明钱的来路，再嘱咐我千万别舍不得吃，最后还要跟我说这么一句。一直到得知了父亲当年受的屈辱，才明白了父亲说这句话的用意。他当年是窝了太大的憋屈，以致十多年过去了，还是耿耿于怀，最终借着酒劲，吐出自己的心声。
　　 也是从那时起，我开始对“钱”敏感起来的。尤其后来为了找座靠山结婚后，无论何时，一旦论起“他的钱”、“我的钱”、“你的钱”时，我就立马变得人不是人，鬼不是鬼，成了受惊的刺猬－浑身奓刺。
　　 我知道大男子主义不好，也不赞成都成“妻管严”。可是，进了一家门，就是一家人。成了一家人，要是再“你的”“我的”分得那么清楚，搁谁心里能有好滋味？！人生在世，难得糊涂。小事糊涂，才可以守住一家和睦一家亲。
　　 说到“钱”字，又忍不住想起单位正在实行的餐改。餐改制度已经实行半个多月，为了花掉越攒越多的饭“分”，就餐的队伍越来越长。食堂做饭的人员没有增加，疲于应付一天三顿上千人的肚子，饭菜质量每况愈下，一天不如一天。吃得人们一提起饭“分”，不是怨声载道，就是拿着吃饭当笑话看热闹，唯恐“单位”不乱。
　　 其实单位还另有一个食堂B，平常可以起到分流的作用。自从这次“餐改”，不知是故意，还是有其他特殊原因，这个食堂受了限制，不能用饭“分”消费。有一部分人卡里还剩有的此次餐改前的饭“点”，还可以在这个B食堂使用，虽说人数相对以前用餐人数大大减少，但多多少少还有一点分流的作用。
　　 谁知，昨天起，B食堂贴出通知要搞食堂装修，不再提供餐饮。您说这是不是有点成心啊？也难怪，匆匆实行餐改，猝不及防，食堂的服务人员、炊事员们、做饭吃饭用的工具们，一时又怎么处理？搞得人们从上到下，都憋着一肚子的火。
　　 饭卡里还剩有饭“点”的人也只能用饭“分”去食堂用餐，富余的饭“点”只能在小超市关闭前被强制花费掉，结果弄得小超市里的东西好像不要钱，采购的人整天多得跟赶庙会似的。这样一来，所有的人只能到现在的食堂就餐。到了饭点，人，乌央乌央的，要说一时人山人海，实不为过。
　　 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现象，说到底，都是“钱”惹的祸。要是大家都手头宽绰、生活富足，谁还在乎区区饭“分”所值得的这仨瓜俩枣？再说了，那些被打残、打垮的大“老虎”们，之所以被打，又有几个不跟这个“钱”字扯上点关系？他们算是高收入、高能力、高修养的人了吧？何况恨不能把一个子儿掰成八掰儿来花的底层老百姓？辛辛苦苦、不分黑天百日挣来的血汗钱，白白浪费掉，有谁能舍得？一家人，可以你的我的大家伙的。但是到了个人和公家，那可得掰扯掰扯，总不能让自己个儿吃亏啊。亲兄弟还得明算账嘛。
　　 看来一提起“钱”字就奓毛奓刺的，又何止是我一个人！
　　 一曲京剧《珠帘寨》，竟扯出这些个题外话。现在家乡早已脱贫致富，父母却老了。十多年前，父亲得过脑血栓后，反应慢了，经常丢三落四，家里就变成了母亲说了算，“钱”权也渐渐落进了母亲手里，最多时也不过区区三五千块钱而已。虽说父亲表面上开始“惧内”，那是父亲已懂得疼爱老伴的谦让和大度。母亲喜欢这出戏的那点小心思，不外乎是萌发了小女生的心理，抑或是两个老小孩之间逗闷子的把戏，但着着实实让我心里泛起了一点点的酸味，引发我对“钱”这个东西的一点点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