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爷爷的忧伤(散文)
赣西北,山峦如涛。陡然一个转折、一个迭起、一个洼凹,就会繁衍出一个村庄,几户人家。在这个地球的北纬30度神奇的地带,千百年来,生生不息,静谧地或激烈地演绎多少人生故事。作为江南地理环境最为复杂的地区,作为几千年来中国人文冲击最为前沿的地区,吴国和楚国的金戈铁马此消彼长,至今依然可以听见血色回音。爷爷的一生,就是在这片大山中度过的,他一生的眼光都在追随那狭窄的天空中悠闲飞翔的老鹰。
今夜兴起,忽然想起爷爷,觉得要写点什么怀念他。站在书本的外面看文字,是另一种刻录。如果就像故乡的小溪,腾挪婉转,根本不知道目标在何方,只是流动而已,也许更有原来的本色。也是个夏天,那年,爷爷为红军挑担子到湖北的龙港苏维埃。昔时白苏边境绝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也许根本就没有边境。爷爷在红军那里滋润了几天,帮他们写标语,甚是得意。在一片夸赞声中,竟然忘记家中老小。忽然,想起江西赣北还有家庭,于是心情沉重,于是怎么和长官诉说和周旋,细节已经无法复原。等他带着当时一叠红军领袖的照片回到家中时,已经是惊魂已无,空留躯体。半年后才缓过来。爷爷这段经历一生都保密,只偷偷告诉过我。他那个时代,听不到枪炮声就是很幸福的日子了。在曲折深邃的山沟中,不时流传着某个亲戚或熟人被杀了头的可怕故事。
枪炮子弹,也许是最先流入我那深不见底的山区故乡的现代工业产品。在人们还在使用手摇纺车,照明用松光和桐油的时代,德国的枪炮就为人们熟悉。以致爷爷在山上捡到一颗子弹,很好奇地丢进火炉里,这一惊天举动在他当时就像朝火炉里丢粒花生米般淘气和悠闲。后果不用说,用半条生命换来对现代军工产品的认识。以后只要鞭炮声太响了,他都跑得远远的。
今天,故乡县城里演唱的山歌,当然是经过后现代主义柔情和飘逸的打磨。但这种歌来自赣西北的打鼓歌。在原始的歌声中,没有扩音器的拉伸,全靠众人的合力和山谷的回音,更靠油盐般调味的荤色,减轻劳动的心理强度。那时,爷爷,堪称歌王。
我家居深山,无田,少地。田地,在中国整个几千年的历史中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爷爷在没有枪炮声的日子里,基本就是做木工或者唱山歌。没有田地,他也不愿意打长工,于是,一头木匠担,一个腰鼓,就成了他养家糊口的生产资料。那些年月,赣西北只要能一天走到的地方,他都去。在没有中国好声音的年代,唱山歌并不高大上。无数的歌词他不愿留下来。在我小时候,他只是说,他唱山歌,赚到一块水田。唱山歌能赚到一块水田,这是几乎不能完成的神话。爷爷,竟然靠和一个大族的田主打赌,半个月不唱现歌,就能得块水田。爷爷做到了。这块田,成了我家在解放前唯一的一块水田。
今天,时间洗磨了历史的尘埃。那块水田,成了爷爷一生的骄傲。其实,更为骄傲的是爷爷那无数山歌宝藏,当年,这些金子般的宝藏就当成了敝履,随爷爷远逝。
云,洁白如缎;风,自由如鸟。故乡的山依旧如涛。人是一代一代生活下去。一切都变得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