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是在山区，家门前是一条幽长的峡谷。峡谷东头是一处大盆地，良田纵横毗连，一到春来，金灿灿的油菜花花香四溢，蜂舞蝶飞，十分迷人。
　　 我的老家是在南山的半山腰上，家中父母双全，只是爷爷奶奶不在了。
　　 爷爷奶奶葬在东边的山岗上，和族上仙游的老相识们在一起作伴。
　　 每次回到家乡，我都会去坟头看看爷爷奶奶。
　　 记得爷爷奶奶逝去的第二年清明节，我带着弟弟们去祭拜他们。我买了一沓纸钱、一捆檀香、两只白蜡烛、一包香烟、一袋水果、一大捆鞭炮和几组礼炮。那是用我自己的血汗钱买的。想当初，我出门赚钱的时候，我奶奶对我说，出门时时难，不让你去吧，家里困难，我也帮不起什么；让你去吧……后面的话，奶奶说不下去了，只是哆嗦着嘴唇。当我从自己身上拿出钱买祭品的时候，我的心都碎了，暗暗说，奶奶，我也有钱了，能给你们买东西了。
　　 我把买来的祭品装在背篓里背着，弟弟们拿着镰刀，大家一起过水沟爬山岗，走到了爷爷奶奶的坟头前。我把祭品摆好，把香、蜡烛和香烟点上插好，再把纸钱烧上，弟兄们开始轮流叩头。之后，我把檀香也分送给附近逝去的乡亲们的坟头上，弟弟们就开始放鞭炮和礼炮。鞭炮在草地上噼里啪啦地响着，从引芯这头开始，扭曲着通红的身躯，伴随着蓝色的烟雾，像一名运动健将迅速向前“奔跑”着。礼炮“噗——嘘——咚——”不停地直冲云霄炸响，像惊雷一般惊天动地。
　　 我给各个乡亲的坟头送完香后，看着弟弟们忙碌。他们挥舞着手中的镰刀做得很认真，仔细地削去坟堆旁边一片片泛黄的老毛草、荆棘和小树枝。坟头上的草，他们就用手拔。看着这番齐心协力的情景，我的心里很受感动。
　　 坟头上还残留着被风雨洗礼的纸灯笼，泛着淡淡的白色与污渍。它像一个跌倒的孩童静静地躺在坟头上，显得是那么无助和绝望，令人十分心酸。我上去把它捡起来放在了坟堆旁边，又帮忙仔细拔草。
　　 事情终于忙完了，我直起身来打量着光溜溜的坟头，想起爷爷奶奶当年对自己的好，想起他们一辈子含辛茹苦却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泪水在我的眼眶里直打转转儿。
　　 弟弟们开始回家了，我闻着鞭炮还没有散尽的硝烟味儿，愣在原地发呆。很久很久，我终于狠狠心一转身，正想迈步，猛然看见草径对面四婆婆的坟头上，蹲着一位身材娇小的小姑娘。她一头乌黑发亮的长发遮住了半个身子，看不见她的面容。不过，就凭她这个样子，我就知道她是谁。她叫莎莎，是四婆婆的小孙女儿。莎莎的母亲，按辈分叫，我该叫“奶奶”，很漂亮。当然，奶奶一词，按我们那里的方言，不是这样叫的。莎莎的父亲也很帅气。所以不用看莎莎的容貌，我就知道她十分完美，因为她继承了她父母的基因。
　　 我从来没有见到过有人在坟头上逗留，于是很吃惊地问莎莎，你干嘛呢？莎莎的头也不回，低着头说，拔草呀。我问，你不害怕吗？莎莎说，自己的奶奶，怕么得？顿了顿，她又自言自语地说，你以为我不想的啵？我顿时傻眼了，真想问情为何物，直叫人如此念念不忘。
　　 四婆婆，晚辈都是这样称呼她，也不知道她排行第几，兄弟姐妹几个。她是一个非常值得人尊敬的大好人。
　　 小时候，我从来没有见到过四婆婆的老伴儿四公公。等四公公退休了，我才晓得他原来去了外乡，当了大官“乡长”。
　　 独自在家打理的四婆婆非常和蔼，常常在我们面前晃悠。她和我奶奶的关系很好，见面就喊，老嫂子，身体还好吧，有没有酸菜啊？我奶奶笑呵呵地回答，嗯，还走得起。有，刚酸，酸得出儿来。两张皱纹笑脸相对，连空气都是温暖的，丝毫看不出风雨与岁月对她们心态的影响。两老的关系，我们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们日后的行为。
　　 四婆婆的家原来是在我们家屋后头，之后，又搬到了我们家门前的新房子里。那栋新房子是四婆婆的长子，也就是莎莎的爸爸，在我们家门前新修的。
　　 莎莎的爸爸当初以为自己一辈子都只是当农民修地球的料，所以拜我父亲为师当起了泥瓦匠，又盖好了新房子。谁想到四公公退休之后，他洗掉了身子上的泥巴，顶了四公公的职，端上了铁饭碗，全家人都进了城。莎莎家的新房子就卖给了她爸爸的侄子小云，四婆婆、四公公就和小云一家人住在一起了。这是卖屋之前，大家协商好了的。
　　 四婆婆在新屋后面经常种菜，我和二弟上学放学，都要经过那里，就经常给她帮忙。她笑得满脸开花，嘴里直夸，真是好孩子。
　　 好孩子真是不禁夸，一夸就喜欢做好事。记得有一次，四婆婆在我家山林里捡柴。开始，我只听见有人砍得响，便喊了一声：“是哪个？”对面山上没有人应答。四婆婆的耳朵背，没听见。于是，我跑进山林里一看，是她老人家，就急忙帮她把柴一直送进了屋。四婆婆千恩万谢，弄得我很不好意思，腼腆地看着她，只晓得傻笑。
　　 四婆婆的婆婆，也就是四公公的亲娘，我们见过，喊她“太太”。太太身材高大，尽管老了，身子萎缩了，还是显得很不一般。太太动不了，四婆婆就让她坐在“坐桶”上。那个坐桶很大，肯定是量身订做的，却不像是现做的，倒像是“传家宝”，灰暗处露出原木色，磨合处发亮。可以想象太太先辈的个子一定也是高高大大的。
　　 太太穿着一身灰暗的旧青布衣长年坐在坐桶上，头齐桶靠背，目光炯炯有神。她手上的指甲很长，但非常干净，片片指甲都是一样的色泽，暗黄。有阳光的时候，四婆婆就把她背出来晒太阳。四婆婆的个子不大，背太太那样的体格，又是长年累月地背，也真是难为她了。
　　 太太坐在塔边，我们围着她转，给她摘枇杷吃。我们摘的是自己家屋外的枇杷。枇杷树枝繁叶茂，一到果子成熟季节，阳光下的枇杷金黄金黄，惹得人直流口水，我们就像猴子一样上去摘，摘不到的就是扳断树枝也要弄到手才肯罢休。
　　 枇杷树依高岩墙而生，树外是高高的岩坎，地面上全是面目狰狞的青岩，如果摔下去不死也是残废。可是山里的孩子从能走路就爬树，艺高胆大，家人也从不担心。
　　 我们把摘来的枇杷送给太太吃，她用暗黄的大指甲剥开枇杷上的黄皮后放进嘴巴里，吃得津津有味。
　　 四婆婆经常给太太擦洗身子，从来都是默默地忙碌着。太太在四婆婆的精心照料下，活了九十多岁。
　　 除了那些事情之外，四婆婆还非常乐意做善事，凭她的一张利嘴和一副热心肠，成就了好几对美满姻缘。我父母的婚姻就是她保的媒。我爷爷成分高，家里又穷，没有人愿意接“保媒”这桩烫手的活，四婆婆就出面来为我父亲牵线搭桥。
　　 四婆婆非常能干，还是接生婆，谁家媳妇临盆，乡亲们都相信她，都来请她。如此想来，我出生，也可能是她一手操持的。
　　 四公公长年在外工作，家里家外都靠四婆婆一个人风里来雨里去，苦日子没少过。尽管四公公有工资，可以补贴家用，然而家中出力的活，四公公鞭长莫及，只能靠四婆婆一个弱女子独自扛下了。
　　 正是由于四婆婆的贤良淑德，四公公的德才兼备，百年之后，他们的后人把他们葬在一起，早早为他们打了好碑，修了好坟。子孙们在碑文上骄傲地刻着四婆婆两老生平的无量功德。
　　 先辈们的身影与住事，我一页一页地翻着，像放电影一样在我的脑海里放了一遍。莎莎的出现，使陈年往事都串到了一起。看着莎莎蹲着的身子几乎贴在了四婆婆的坟头上，我的心里五味杂陈。
　　 我仿佛看到了四婆婆抱着小莎莎哄，噢噢噢，莎莎莫哭，我的小孙孙最乖，你妈妈一会儿就回来了；仿佛看到了四婆婆在喊，莎莎，别跑，慢点儿，到学校了，要听老师的话；仿佛看到了四婆婆用芭蕉扇在给睡梦中的小莎莎赶蚊子；又仿佛看到了莎莎给她奶奶在后背上挠痒痒，给她奶奶喂枇杷吃……
　　 在艰难的岁月里，小莎莎的父母和所有乡亲一样，都忍受着饥饿战斗在田间地头。他们顾不上小莎莎，四婆婆就成了小莎莎的棉袄和保护伞。
　　 光阴飞逝，岁月不饶人，如今四婆婆，小莎莎的亲奶奶，长眠在地下，怎么不令小莎莎伤心欲绝？
　　 虽然我看不清莎莎的脸，但是我知道她一定在哭泣！她像一尊雕像，蹲着的身子缩成一团，瀑布一般的亮发挡住了她右边的半个侧身。
　　 那天的风好轻，阳光好柔啊，似乎生怕惊扰了莎莎。此时的莎莎需要疗伤，需要宁静。
　　 四婆婆的坟土土堆像孕妇一样隆起，十分滋润，泛着润红的色泽，表面并无长长的杂草。从土堆里争先恐后拱出来的植物嫩芽只有寸许，色泽嫩黄，像一只只小小的嫩手。莎莎在哭泣，那些嫩芽芽是想为她擦干眼泪，还是想去安慰？
　　 我愣愣地望着莎莎，好像看到了她和她的奶奶正在进行贴心的对话。
　　 我的神思恍惚，觉得莎莎的爷爷奶奶和自己的爷爷奶奶，华丽地一转身，似乎都化成了嫩草，化成了山岳，化成了缠绵不尽的家乡水。他们已经与无限江山永存，他们慈悲为怀的精神如同薪火在代代相传。
　　 我一直痴痴地望着雕像一般的小莎莎，不忍心再去惊扰她，就让她和她的奶奶聊个够吧。我的脑海里镂下了莎莎独特的影子，装在了我的行囊里，随我在云朵里流浪。
　　 斗转星移，花落花开，莎莎蹲成一团的秀发瀑布影像，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美丽动人，常常使我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