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伟大诗人普希金在他的诗歌《秋天》第一段里曾经深情颂赞：
　　 令人忧伤的季节！令人眼迷心醉！
　　 我喜欢你即将逝去的绮丽，
　　 我爱大自然凋萎时的五彩缤纷，
　　 森林披上深红色和金黄的外衣。
　　 树荫里风声萧萧，送来凉爽的气息，
　　 天空蒙上了一层轻柔的烟浓，
　　 还有那稀疏的阳光，最初的寒气，
　　 白雪皑皑的冬天已在远处威吓。
　　 ……
　　 当我在晴朗的晚秋，先后走进莫斯科和圣彼得堡，徜徉在五彩缤纷的晚秋里，我才深深明白了普希金为何对俄罗斯的晚秋那样眼迷心醉。因为，俄罗斯的晚秋，是我这一生中所见过的最令人沉醉痴迷的晚秋。
　　 十月十二日下午，我刚到莫斯科当晚，住在莫斯科郊外多尔戈鲁普德内的湖水之滨的一家小旅馆，第二天一大早，在湖滨溜达，就看见一片稀疏的小树林，除了已经浅淡的绿色，还有橙红和苍黄，在深墨色的湖水衬托下，是一幅纯净而斑斓的秋色图。抬头仰望，一株株苍黄或者橙红，与深深浅浅的绿交互映衬又融合一体，是朝辉映射下的一首小提琴交响曲，色彩炫目，节奏轻盈。回到宾馆，隔着大厅的窗口望去，深墨色的湖水，一艘艘白色的游艇，一穹穹蓝色库房顶，红砖楼房，浅赭色桥梁钢架，和色彩斑斓高高低低连绵起伏的树木组合一起，俨然汇聚成了一帧天然秋色油画。
　　 初次目睹莫斯科郊外晚秋的美艳娇容，就令我深深痴迷。后来，等我走进莫斯科察里津诺皇家庄园和卡洛明斯克皇家庄园，又走进圣彼得堡的夏宫、叶卡捷琳娜花园等，在阳光灿烂，蓝天如洗的明媚背景下，仿佛走进了一曲曲音色繁复意境纯净而又炫目的大型晚秋音乐会，我才明白了，莫斯科郊外的湖滨秋色只是一小段简短序曲。
　　 莫斯科察里津诺皇家庄园和卡洛明斯克皇家庄园里，许多富丽堂皇形式不同色彩各异的教堂建筑被绿地衬托，树木掩映，是自然风物与欧化建筑的完美结合。远远望去，庄园的周边都是树林，里面长满了白桦、椴树、槲树、枫树、松树、柏树等许多树木。金黄的、橘黄的；火红的，赭红的，橙红的；浓绿的，浅绿的；浓浓淡淡，深深浅浅，不同的颜色交融在一起，峰峦一般，起伏连绵，层层叠叠，将莫斯科的晚秋渲染得辉煌绚烂，也让我的心情开阔而多彩。
　　 察里津诺庄园依傍察里津诺湖而建，湖水周围及湖中心，也都长满了秋色绚烂的树木，树木环绕湖水，湖水衬托树木，相映成趣，而色彩绚烂的树木倒映在湖水里，又增添了朦胧迷离之美。卡洛明斯克庄园就建在莫斯科河畔的高坡上，站在庄园里，远望蜿蜒曲折的莫斯科河两岸，起起伏伏，连绵蜿蜒，都是色彩斑斓的秋树，远处的莫斯科大学和红场等建筑群，在晚秋五彩缤纷的丛林里隐隐显现，犹如展开一幅巨大的浓墨重彩的晚秋油画。不由在心里感叹，莫斯科真不愧为“森林中的首都”。而且，我还对我的一个同伴感叹：“怪不得，很多俄罗斯画家都爱画秋天美景，而且，他们笔下的俄罗斯的秋天都美得令人陶醉，原来，是俄罗斯秋天景色的原生态底板好啊，她天生丽质就这么美啊！”
　　 圣彼得堡彼得大帝夏宫，毗邻芬兰湾南岸，走到夏宫后面，再走过雕塑喷泉群，沿着景观大道一直走到芬兰湾岸边，四目一望，芬兰湾里水波浩淼，湾边的森林，赤橙黄绿，连绵起伏。回望金碧辉煌的夏宫，就在秋色正浓的树木环绕之中。芬兰湾岸边的枫树和椴树最多，高高低低，苍黄莽莽；阳光斜照下来，光影斑驳的地上，铺满金黄的落叶，明明暗暗，金光灿烂，也让人的心情澄明而灿烂。
　　 叶卡捷林娜花园依傍圣彼得堡最大的拉多加湖而建，秋色浓郁的树木掩映着蓝白相间三百多米长的叶卡捷琳娜宫和其他金黄或者洁白的穹顶式教堂建筑，自然景观与人文建筑亦和谐共处。叶卡捷琳娜宫殿的前面是设计精致的英式园林，高大苍劲秋意浓郁的古树，甬道两旁被剪裁成方方正正或者拱形的景观树树墙，被剪裁得整整齐齐的几何图形花坛，层次错落，色彩繁复，彰显人工设计的精致。叶卡捷琳娜宫的一侧，拉多加湖的湖岸边，各种树木，蔚然成林，也是赤橙黄绿，一派秋色。
　　 不管是在莫斯科，还是在圣彼得堡，走进庄园或者花园里的一片片树林，仰头看去，许多树木参天耸立，有的，足足有二十多米高，而且老干粗壮，树皮沟壑纵横，沧桑着岁月的久远。在卡洛明斯克庄园的彼得小屋旁，有一棵老枫树，只剩下一截两米多高的老树干还挺立着，在老树干上，又斜长出几根细细的枝条，细枝条上的小小的枫叶虽然已经泛着苍黄的颜色，但是，却倔强地演绎着新生。
　　 那些苍劲伟岸的古树的树叶，各有风韵。满树金黄的枫叶，俨然出征将帅披挂的黄金甲胄，给晚秋渲染着豪华。满树苍黄的梧桐叶，又像智者翻阅无数遍而泛黄的旧书，给晚秋增添着沧桑。深红的槭树叶或者黄栌叶，仿佛中国新嫁娘的新装，满是热烈、喜庆和激情。那些白桦、椴树或者槲树的绿叶，抵不住秋凉的侵袭，有的，绿意已经浅淡；有的，绿中泛黄；有的，已经满是苍黄。那些零散的松柏树，依然炫耀着浓绿，倔强地抵御着秋凉。一树树的赤橙黄绿，将阑珊秋意渲染得丰富多彩，绮丽妩媚。走在小树林里，阳光闪闪烁烁，筛照下来，光影斑驳，明暗有致，色彩也有了深深浅浅的变化。颜色的多元和变化，是造物主手里的调色板率意涂抹的杰作。
　　 脚下落叶缤纷，一眼望去，铺展如毡。在落叶堆积的绒毡上缓缓漫步，脚下的铺地落叶，窸窸窣窣，如蚕吟咏。低头俯视，静静地躺在地上的落叶，披针形、椭圆形、卵形、巴掌形、心形，形状各异；淡绿、金黄、桔黄、橙红，色彩繁复。特别是枫叶，尤其有视觉冲击力。我们在国内所看到的枫树叶，在晚秋里，大多是红色的，唐朝，就有著名诗人杜牧的诗句“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为证，而这里晚秋的枫叶却是纯一色的金黄。枫树林里，满地枫叶，如金箔堆积，明亮，灿烂，辉煌，给我们带来新奇、明艳、浪漫的感觉。同行的女士们，止不住，在黄金树旁，在金叶毡上，或作或站，摆出各种姿势，留下倩影。在金黄背景的衬托下，她们一个个似乎都清明浪漫了许多，年轻妩媚了许多。在圣彼得堡夏宫花园，我踱到一片小池塘边，看见池塘水面上漂浮了许多枫树和椴树的苍黄的落叶，在阳光的照射下，池水波光粼粼，波光粼粼的水面上，苍黄的落叶微微颤栗，颤栗如梦境里的婉约诗，密林深处的小提琴曲，颤栗得我心旌摇荡。
　　 再弯下腰近距离仔细审视，才发现，重重叠叠堆积在地上或水面上的落叶们并不是单纯的黄色，而是红黄赭，深深浅浅，丰富多彩。每片叶子，叶梗深红，极细的筋脉弯弯曲曲，叶面的构图又各有风姿。春夏时节，这些叶子汁液充沛，厚薄大致相同，颜色也都是绿色，区分度不大；也只有在晚秋，叶子变薄了，颜色变淡了，我们才能仔细欣赏到它们相互之间颜色和形状的不同，才能欣赏到每片叶子的叶梗、叶面、叶脉的颜色和形状的细致精妙。
　　 一片片树林里，许多中国游客，许多俄罗斯人，大家都痴迷于满地斑斓落叶，在落叶上漫步，静坐，躺卧，有的，就用落叶编织成环，戴在头上。所不同的是，我们中国游客，对自己的惊喜毫不掩饰，甚至有些大呼小叫；而俄罗斯人，不管是男女老少，却都是静悄悄，静悄悄地微笑，静悄悄地踱步，静悄悄地捡拾落叶，娴静文雅了许多。不管是在莫斯科，还是在圣彼得堡，许多庄园或者公园里都有许多白色连椅，有些俄罗斯老人，就静静地坐在白色连椅上，或者仰视参天大树，或者俯视满地落叶，或者，就看行人从自己面前走过，一个个，姿态悠闲，神色安然，是这美好秋色又一道恬静安详的沧桑美景。
　　 在深林里悠闲的，还有鸽子和松鼠。信奉东正教的俄罗斯人视鸽子为圣灵，自然不会侵犯它们，所以，一只只鸽子，就在游人旁边优哉游哉，若无其事。这一点，我们十分理解。但是没想到，这里的小松鼠也对游人毫无惧意，游人来来去去，在来去的游人中，它们或者在树上上蹿下跳；或者就在树根旁，落叶间，草丛中，悠闲地玩耍。一个两岁左右的俄罗斯小男孩儿咿咿呀呀地笑着，摇摇晃晃地走近一只小松鼠，小手几乎就要触摸到小松鼠的身子，小松鼠竟然一点没有躲避的意思。那个小男孩儿的妈妈怕他伤害了小松鼠，才急忙将他抱开。而那只小松鼠依然视若不见，自顾自忘情玩耍。其他许多在树林里游玩的俄罗斯成人，看见鸽子、小松鼠，似乎没有一个因为好奇而侵犯它们。
　　 俄罗斯人与树木花草、小动物的和谐相处，在我眼里，也是一道靓丽的秋景。我就想，难道俄罗斯人身上都继承了普希金热爱自然万物，钟爱晚秋的精神衣钵，也同样对晚秋的五彩缤纷眼迷心醉吗？
　　 是的，俄罗斯的晚秋如此令人眼迷心醉，跟这个民族热爱大自然，珍惜树木的优良传统有不可分割的关系。俄罗斯有百分之四十多的森林覆盖面积，莫斯科和圣彼得堡都是森林城市，且都被三分之一的绿色所覆盖，都有一百多处特别自然保护区、风景如画的禁伐区、独特的自然景观公园和人文历史公园。据导游讲，俄罗斯人大力提倡种树，却禁止砍伐树木，因此，俄罗斯的古树多。古树多，参天耸立，老枝遒劲，枝叶繁茂，在秋天里，一棵棵阴翳蔽日，不但层次丰富，色彩斑斓，而且，更具有历史的厚重和沧桑。也因此，才能让当年的普希金眼迷心醉，让世世代代的俄罗斯人眼迷心醉。
　　 也正是真正走进了俄罗斯的晚秋，才让我深深体会了普希金为何要说俄罗斯的晚秋是“令人忧伤的季节”。
　　 在莫斯科卡洛明斯克庄园，信步游走着，看见远处一片金黄色的枫树林，在微风的吹拂下，落叶如蝶，一片片，无数片，悄无声息，萧萧冉冉，纷纷坠落。马上就想到了普希金的“令人忧伤的季节”。他之所以感到忧伤，是因为秋色的“绮丽”“即将逝去”，秋色的“五彩缤纷”，恰是“大自然凋萎”时的衰相。秋天来了，冬天还会远吗？“白雪皑皑的冬天已在远处威吓”。这就很容易让人想起人生寂寥，时光易逝，生命如白马过隙。例如我国唐朝诗圣杜甫因为看见深秋“无边落木萧萧下”，就自然想起“万里悲秋常作客”，想起“艰难苦恨繁霜鬓”，因此“潦倒新停浊酒杯”。就是我——一个普普通通的码字儿爱好者，在卡洛明斯克庄园看见秋叶萧萧而下的情景，也不由脱口而出，向一个同伴诵念起印度诗人泰戈尔的名句：“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然后，对那同伴说：“人啊，青壮年的时候，干事业，求发展，就要轰轰烈烈，如夏花灿烂。到老了，到走进秋天的时候，真的就需要像落叶一样安静恬然啊。”在走过沧桑，看透世事的同时，也不免透露出一种凄凉感。
　　 不管普希金、泰戈尔，还是杜甫，凡是心思纤细敏感而又带有哀愁伤感气质的诗人，目睹晚秋落木萧萧，联想起自己的人生境遇或者人世间一切生命生生死死循环交替的规律，自然都会诱发程度不同的伤感。无论古今中外，人因晚秋而伤感的心灵都是相通的。话说回来，这种忧伤情绪的抒发，正如日本川端康成的悲哀美一样，就美学范畴而言，也是一种美。要不，普希金就不会将“忧伤”和“眼迷心醉”排列在一起，泰戈尔也不会将“秋叶”与“静美”联系在一起。
　　 “四季里,秋季好处多,我就喜欢秋季。”这一句，是普希金在《秋天》一诗里，反复咏叹的句子。他在同一首诗后面又写道，晚秋的“绮丽”和“五彩缤纷”，晚秋的“温顺”和“静谧”，让他“神采焕发”，“热血在心里那么轻松愉快地跃动/我又感到幸福.年轻,各种热望涌起,/我又充满了生命力……”。据说，他的很多诗歌和小说、剧本都是在秋天创作的。这也足以说明，在普希金那里，对斑斓秋色的“眼迷心醉”，加上因秋色而带给他的淡淡的“忧伤”，恰恰能激发他的创作灵感，激扬他的创作热情，给他带来汩汩滔滔的创作源泉和活力，当然，也给他带来丰硕的创作成果。
　　 我们这个旅行团队，是个有福的团队。在莫斯科和圣彼得堡的那几天，都是艳阳高照，天色纯净，真的是“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天地之间，清明澄澈，而又缤纷斑斓，让我们尽情欣赏了俄罗斯晚秋的清灵和妩媚。那几天，我们一个个，心里，洗得清新明亮；脸上，满是轻松欣悦。
　　 也巧了，我在圣彼得堡期间，从网上得知，圣彼得堡正举行中俄诗歌节，是由普希金博物馆和中俄促进会举办的。俄罗斯和中国的一些著名诗人、作家、翻译家、诗歌爱好者，都汇聚这里，缅怀普希金，表达对他的诗歌的热爱。也许是因为适逢金秋，在诗歌朗诵会上，有个中国著名配音演员朗诵了普希金的《秋天》的第一段，她这一诵读，就穿越了一百八十多年的时光，把普希金的时代和现如今的时代，把普希金眼前的秋色和我们眼前的秋色，链接在一起，验证了秋色的美好在不同时代的诗人心目是一个恒久的咏赞主题，在不同国家不同民族的一代代普通人眼里，也是一个恒久的审美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