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二娃与婆娘(小说·家园)
秦岭北麓山脚,有一座南北长三十多公里、东西宽七八公里的黄土塬。它就是陈忠实笔下展现关中乡土人文的白鹿原。
我们这段不是故事的故事,就发生在白鹿原南边的“尤风岭”。尤风岭历史悠久,为黄帝灭蚩尤之战遗址。几千年来,吼着秦腔的先民一茬一茬长眠于此,而秦人的精神,则一代一代传承着。
一
山谷逶迤,溪水潺潺,河面上飘着雾气。不一会,乳白色的雾便将岭下这个百十多户人家的小王村抱在了怀里。
鸡还未打鸣,二娃便起床做饭,洗衣,扫院子。二娃边干活边不时瞟一眼墙角那歪斜的鸡窝。今天是婆娘菊花的生日。在这一带,男女老幼逢着过生日,得吃两个荷包蛋。这老祖宗传下的规矩,寓指以后的日子太平圆满。可二娃一早便像鬼子扫荡般地把那几个坛罐扫了几遍,连根鸡毛都没见着。
二娃忙活完,蹲在屋檐下抽着烟,想着婆娘虽然平时隔三差五找他碴,偶尔兴起还连骂带掐,可说心里话,这个家能过到这般光景,全都是婆娘的功劳。莫说那十几亩承包地都是她一个人操劳,就是缸里没一滴水了也不要二娃担半桶。几个月前婆娘又闲不住,天不亮蹬个破自行车去几里外的镇上弄半头猪肉放村头倒卖,倒也赚些钱贴补家用。看着婆娘那满月脸瘦成了锥子脸,二娃心里也是没滋没味。结婚十年,婆娘生了三光头,把二娃爹娘乐得疯颠,整日夸儿媳妇能干,至于媳妇对儿子的各种嬉笑谩骂也就睁一眼闭一眼咧。
二娃正胡思乱想着,“咯咯咯”几声高昂地鸡鸣顿时让他来了精神。二娃对这几只母鸡可上心了,以前它们是日日下蛋,最多也就隔一天,可这回咋像上了个环似的呢?二娃心说,三天了,奶奶的,今个怎么着我也得抠出几个蛋蛋来。二娃敏捷地一扑,不费吹灰之力便抓住了最大的那一只,忙不迭地往鸡屁股里探进两只手指——娘的,还真有!一用力,刷的一下,手里便揣了个热乎乎沾着血迹的蛋。二娃喜得眉眼都挤在了一块。母鸡惨叫着在院子打转,一会儿便哑了声躲进鸡棚休养去了。二娃如法炮制收获了三枚,吹着口哨朝灶房走去。
切了葱花,做好七分熟的荷包蛋,二娃提着饭篓喜滋滋地给婆娘送去。一路上想着婆娘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样子,二娃便像火烧屁股般往前赶,十几分钟便到了摊前。菊花正挥舞着圆滚滚的手臂,跟几个村民满脸堆笑打趣着,一边麻利地切割着猪肉,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噗噗地往下掉。二娃转到菊花跟前:“掌柜的,先歇一歇,吃完蛋再忙。”
菊花朝着二娃笑笑,努努嘴示意把蛋先放一旁。二娃嘟囔着转过身,没想到脚下一个磕绊,砰的一声……
二娃一时懵在那里没了反应。菊花翻着眼直嚷嚷:“你个哈怂,端个碗腿肚子都发软,可心疼死我哩。”
虽说二娃对婆娘的谩骂早已麻木,但那大都是在家里。如今当着街坊邻里,二娃觉得满身的血液蹭蹭地往上窜……
“啪啪”几声,夹着一阵朗朗的笑声,“三斤一两,他叔,你是老主顾,就算三斤,给十五块就行了。”菊花的话干净利落得像六月里噼里啪啦的雨滴。
送走客人,菊花用肥厚的手指胡乱拢了下刘海,一手撑着肉板,一手扶着腰,嘴里唉哟着,那是菊花站久了又犯腰疼病了。
被菊花当众呵斥正暗自气恼的二娃,看到这一幕,心里突然像被鞭子抽了下,嗫嚅着说,“要不我去买贴膏药?”
菊花舒了眉,说:“我可没那么娇气,你快回家叫小毛起床咧,别又尿炕哩。”
“就回,就回。”二娃连忙应承着,惹得几个村邻七嘴八舌地打趣,二娃也不闹,讪笑着屁颠屁颠地往家赶。
走到村口的水塘边,几只牛羊正安逸地汲着水,偶尔惬意地屙下几颗牛粪羊屎球。说是水塘,其实比那坑大不了多少,因那些牲畜常年糟蹋,水塘早就污秽不堪。二娃莫名地恼怒起来,这狗日的,他紧走几步对着那头褐色的老牛猛踹一脚,一屁股蹴在树下瞅着一塘臭水愣了神。
太阳渐渐地移到了头顶,二娃终于想起家里的几个娃,他得回去赶着做饭,一会菊花收摊回家吃完饭又得去地里忙活。二娃习惯性地干咳几声,刚要转身,却见一只鼓眼的青蛙扑腾在水面,呱呱叫着二娃的贱名。
二娃忽地想起自己七岁那年,偷喝了父亲半瓶骚味冲天的辣酒,被父亲满村追打,最后闭眼高呼着一二三,大义凛然跳入臭水塘的那一幕,而他父亲跟他一样大义凛然地跳下去救了他。从那以后,二娃的身体就残了,不能像别的孩子一样正常上学,每天放着牛羊,闲时就跟那些动物包括这些青蛙做个伴。二娃眨巴着眼随手折了根树枝,悄悄地探到青蛙背后,手中猛一使力,便把青蛙撂上了岸,青蛙三蹦两跳不见了,二娃拍拍手,心里的不快立马烟消云散。
二
太阳火辣辣地照着,二娃跑得有些气喘,想起自家婆娘,忽地又冒了火。要不是小时候那光荣一跳,要不是那臭水塘呛坏了两瓣呼气的劳什子而落下病根,他二娃能要这比秋暮里的野菊还丑的婆娘吗?
二娃说不上相貌堂堂,但鼻眼倒也安放得周正,除了左下巴长了个黄豆大的胎记有些差强人意,唯一让二娃不省心的是那一身黑密的体毛。乡邻们有事没事便拿这一身毛奚落,惹得二娃着实气恼。他老怀疑爹娘当初该是荒地里急不可耐干那事才造了他这模样,以致他在相了三十八回亲后,依然只有家里那只咧嘴豁牙的羊肯与他亲近。
转眼二娃便过了三十好几,除了给日夜劳作在土疙瘩里的爹娘做好三餐,劈柴洗衣,剩下的时间都晃荡给了后山那几分大的果园。桃李妍妍时,二娃去得更勤了,仿佛那桃林里随时会有个仙女般的婆娘等着他。
那一日午后,爹娘照例去搬弄土疙瘩。二娃怨着自己无能,老大不小却因着身体缘故无法帮衬渐老的爹娘而心存内疚。干完家务,吁口气,二娃朝着果园慢慢晃去。
四月的风,柔得二娃心里有些发酥。老远闻到桃李的芬芳,二娃莫名地激动起来,怦怦的心跳让他有种喜事来临的感觉。他加快脚步,却又鬼使神差地绕过果园,跑到那个瞎眼独居的李奶奶家。记忆中奶奶以前的眼睛是明亮的,可以穿过整座横亘的山坡。后来,二娃也搞不清楚奶奶怎就突然看不见山水,也看不清二娃的样子了。
就在那一天,应该是二娃的生日,瞎眼奶奶拉着二娃的手,含糊不清地说:“多好的娃,多好的娃,得弄个媳妇哩。我那侄女,长得福气会把家,只是命苦,从小没了爹娘。得咧,我作主,回去叫你娘割几斤肉来,这事就成哩。”
二娃喜得像只狗一样四肢着地,咚咚咚对着瞎眼奶奶磕了十八个响头。
几天后,二娃爹娘花了五斤肥肉、两只下蛋的母鸡便得了个儿媳妇。菊花长得不太像菊花,像那白花花肥得冒油的五花肉。二娃当时心里一个劲地后悔磕了那么多响头。单看菊花那一身肥膘,足有一百五六。再瞧自己这小身板,二娃就直哆嗦,我的娘呀,晚上那可咋整哩?
别看二娃没开过荤,可对男女之间那点事还是略知一二的。俗话说,没吃过猪肉,难道还没见过猪跑吗?
记得那回,村长跟老杨头家的儿媳妇躲在柴草垛里……二娃看得惊心动魄,口水流到了鞋帮上,他死命地睁大那双蚕豆大的眼睛,酸疼得刷刷流泪也不敢眨下。
自从撞见村长好事后,二娃竟然莫名其妙地失眠了好多次。向来对女人不感兴趣的他突然强烈地萌生了想要娶个媳妇的念头。一次次相亲无果并没打击二娃的信心,反而越挫越勇。后来,二娃终于娶上了婆娘菊花,来年便开了枝散了叶。这让二娃甚是得意。只是潜意识中,二娃总纠结那狗日的村长为何放着家里自己婆娘不待见,光想着外面偷腥?后来二娃在树林里又撞见村长与守寡的堂弟媳妇的丑事。二娃差点砍了他,想起年幼的娃,才强压住满腔怒火。
三
堂弟媳妇姓尤名紫蓝,长得细皮嫩肉,喜眉盈眼。嫁给二娃堂弟强生后,夫妻恩爱,只是小蓝肚子一直瘪得让强生发慌。求医问药偏方秘方几管齐下,依然毫无动静,渐渐地两口子竟也冷了心。没想到前几年小蓝肚子突然鼓了起来,生下个伶俐的女娃,把个强生乐得差点嘴歪鼻斜。
小夫妻俩但凡见到二娃都是哥长哥短叫得亲热。强生是五年前跟二娃一起上山采药失足坠崖而死,撇下一个水嫩嫩的媳妇跟一个半岁的女儿灵灵。强生是独子,老娘在小蓝还未过门时便去世了,老爹因老伴离世受了刺激,时犯迷糊,但身体尚好,不犯糊时便帮着看管灵灵或干些闲杂农活。
二娃从小疼爱这个堂弟,强生活着时他常常带着小儿子三毛来堂弟这边帮着干些杂活,伺弄下屋边那畦菜地。灵灵比三毛小几个月,完全遗传了她娘的相貌,但脾气像极了她爹,一惹就毛,转头就忘记,可爱刁蛮。二娃把她当亲闺女般疼着,有点好吃的都给灵灵留一份。转眼几年过去,灵灵个子窜得比三毛还高,常常揪着三毛脑后那根辫子咯咯笑着跑,疼得三毛呲牙咧嘴哇哇大哭。
自从知晓村长跟弟媳丑事后,二娃心里便整日疙疙瘩瘩,总觉得一口气卡在喉咙口上下憋闷。偶尔在菊花面前提起也不再像之前叫弟妹,偏是小寡妇三字。惹得菊花总用一种审视的眼神盯着他,“我的娘哩,你有啥事瞒着我咧?”
二娃在这事上可精着呢,他可不会把这丑事告诉菊花,她那嘴巴比门前那大喇叭还快。不管咋说,毕竟还是一个门里,闹出去那可是亲者痛仇者快。
不管如何,二娃及菊花还是常常帮衬着堂弟一家,菊花人粗话粗可心不孬,每次看到她累得直不起腰,二娃便心疼得不行。
那时的二娃,真觉得菊花比这弟媳妇还漂亮,不,比那号称一枝花的村长婆娘都漂亮。
太阳还在惺忪时,二娃已经煮好稀饭摊好烙饼。菊花呼噜噜地喝着,烦叨着又有邻村的弄了个肉摊,生意不好做。二娃听了安慰婆娘,“差不多就行哩,心放大咧。”
“你懂个逑,娃得上学,咱爹娘过年得添几件衣服,还有你,都两年没置咧。”菊花叹口气,顺手抓个馅饼便出了门。
二娃憨笑着,转身去了后院,喂完猪羊,又催着大毛二毛起床吃饭上学。费了好大劲才叫醒睡得口水嗒嗒的小三,等他半迷糊着吃饼时,二娃便开始洗衣扫院,一番忙碌喘得他差点把舌头都吐出来。歇息一会,二娃在菜园里摘下不少新鲜的瓜果蔬菜,准备给堂弟家送去。
走在蜿蜒的坡地,繁茂的马鞕草摇曳着,柔和的紫色一派安详。三毛一路蹦跳,不停地折几枝路边野花,说是送给灵灵妹妹。二娃没来由地有些感动,继而又讪笑自己真有些娘们。
习习的风送来一阵阵凉爽,不一会,便到了堂弟家场边,几间破旧的厢房,左边一大片青葱的菜园,灵灵跟爷爷在菜地边玩耍着,小屁股像个陀螺般扭个不停,嘴里脆生生地唱着儿歌——
咪咪猫,上高窑,金蹄蹄,银爪爪,上树树,逮雀雀……
三毛挥着手,一溜烟地跑过去,“灵灵,灵灵妹妹,看我给你摘的花哩。”
厢房的西侧突兀着几株盛年的墙下红,二娃每次看到这红得像血一样的花,就极度地惊悸。他仿佛又看到当年堂弟坠崖时,那棵该死的松树枝把堂弟像腊肉一样穿透,红红的血唰唰地流,流到崖下那大丛的墙下红的根里。那花越发地红,越发地艳。
四
时间如梭,北山岭的一串红艳了一季又一季,改革的春风也骚动了一年又一年。在二娃的眼里,这就是一股邪风,它膨胀了这里的山,这里的人,人的贪婪和狗日的私心。仿佛一夜之间,村里的姑娘小伙都失心疯似的朝着南方蹦跶了。据说,南方的垃圾桶里都能捡到钱,二娃甚是不屑,一帮瓜娃子,懂个逑。
二娃安逸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这几年靠着菊花的勤快和节俭,厢房改造成气派的二层楼房。二娃时常背着手围着自家院墙转上一圈又一圈,一砖一瓦仿佛都在向他行注目礼。此刻的二娃,是无比喜悦无比自豪,就连那牛哄哄的阳光,都毫不掩饰地巴结,涂满二娃的脸上身上。唯一让二娃伤感的便是老娘,一年前老娘走了,她没能看到这气派的大房子,没能真正安逸过一天。二娃想到老娘,心就麻辣辣地疼,疼得受不了,二娃就跑到娘的坟前呜啦啦地嚎,嚎完心情就舒坦。
转眼春深夏浅。大毛二毛都相继读了初中,三毛跟灵灵也上了小学,二娃便空闲了许多。菊花租了临街一间门面,生意一下忙了起来,二娃每天忙完家务便过去帮衬。遇到农忙,菊花田头店里两边转,累得到家呼噜噜吞完面条,便瘫趴在床上。有几次,二娃看着菊花那白花花肥嘟嘟的屁股,突然就想啃。二娃使出十八般武艺勾引,菊花呼地坐起,低吼一句,“乏得跟狗一样,列远。”
二娃习惯了菊花的奚落,特别床上那事,那是自家婆娘,跟自家婆娘置气,那不成了瓜皮。婆娘再怎么蹦跶,不照样乖乖地给咱生了三个牛牛娃。一想起娃,他便想到了灵灵,可怜的娃,小小年纪便懂得帮娘洗衣做饭,而那个时而糊涂时而清醒的爷爷,则在去年冬天的一个早上,嚷嚷着要跟灵灵捉迷藏,这一藏便藏了一年多。村长领着全村男女老少把后山坡的蛇鼠之穴都倒了几遍,连根毛发都没见着,恓惶的母女俩抱在一起哭沉了明晃晃的日头。
请继续在八一展示您的才华!(^_^)
祝您生活愉快!阖府幸福!佳作不断!(^_^)
致贺并远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