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街胡医，他老婆是越南人，上世纪七十年代未，越南排华，当局扣下他的妻儿老小，孑然一身回到中国。他拿着国家给他的安置费，来到牛街，租下铺面，做的还是几代人在国外谋生的老本行，坐诊行医。
　　 胡医的诊案，永远摆着一副听诊器，一方棉布扎成小枕头似的切脉垫，竹筒里插着一片牛角制成的压舌板，还有几本泛黄的线装书。据说，这几本书是他先祖一代一代传下来的，书里面全是古文古字，别说没文化的人看不懂，就是牛街自以为最有文化的人，看了解释起来，也是结巴似的，让人听了费解。
　　 刚开业那阵，药铺人进人出，但他们不是来看病，是来问胡医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比如，越南人长得像不像山里的猴子，越南一年到头打仗，女人多，男人少，是不是可以多娶几个老婆。说到看病，谁都没那念头，一个在外国土生土长的中国人，能知道中国的中医？归根到底，一句话，不信任。
　　 后来，去的人少了，甚至经过药铺，都觉得心虚。他们害怕胡医那双看人的眼睛，还有开口准没好话的乌鸦嘴。他眼睛太挑剔，没毛病硬是把你找出毛病。嘴更臭，有本事把没病的人说出病来。很多人都怀疑，在越南，他是不是学了一些腌脏的巫术。
　　 人们叫他胡医，也不是无缘无故的。牛街那时还叫公社，公社书记的老爹，不幸中风，大大小小医院都看过，一年多来，左手还是像死人般没有知觉，算是残了。胡医知道后，自告奋勇，揽事上身。可是，他也太离谱，明明废的是左手，却把十几枚粗粗细细的银针，在人家好端端的右手插了半年。看到的，禁不住摇头，这不是胡医吗？书记虽然疑惑，但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态度，且由他去折腾。反正有言在先，治不好是不给钱的。他本来姓胡，按理应该叫他胡医生。就这样，人们干脆把“生”字省去，叫他胡医，其中之意，不言而喻。
　　 半年后，书记父亲的两条胳膊，居然可以甩着走路。有人问，这算哪门子治法？胡医回答很玄乎，这叫左病右治。还说，老宗祖传下的技艺可神了，除了左病右治，还有上病下治，近病远治，富病富治，穷病穷治等等。牛街开始有人佩服他，但胡医两字，人们叫顺了嘴，改不过口了。
　　 当然，仅凭治好镇长他爹，不足以服众。可不，有人就认为，他这叫瞎猫碰上死耗子，撞了好运。而接下来发生的两件事，不能不令牛街人心服口服，刮目相看。
　　 一天，牛街有人在婚宴中，突然双手捧腹，满地打滚。送到卫生院，一查，急性胃出血。卫生院没那医疗条件，必须送到县城。牛街到县城还得好几个小时，病人随时有可能在途中死亡的危险。卫生院征求家属意见，是送，还是不送。家属六神无主，真的半路死了，这是当地人最忌讳的，那叫孤魂野鬼。在这紧要关头，胡医闻讯赶来，搭搭病人脉搏，看看病人脸色，然后说，他有七分把握。
　　 卫生院院长好心劝阻，你不治，天大的事与你无关。若接下，有任何不测，你可逃脱不了干系。
　　 胡医梗起脖子，这叫啥话，病人有一线生机，岂可见死不救？考虑自己后果，还学医干吗？
　　 回到药铺，胡医从土罐掏出一块黑乎乎巴掌大小的物件，用铡刀剁下一小份，点燃药炉中的木炭，找来瓦片置在上面，再把那小块物件放在瓦上。十几分钟后，一股刺鼻难闻的焦臭味，令人作呕。这时，胡医才将物件取出，放到药碾子，碾成粉末，投放杯中，冲入开水，急忽忽赶回卫生院，端药灌入病人口中。没一会儿，病人按着腹部的双手渐渐松开，那张苍白的脸，云积着的痛苦也慢慢散去。
　　 卫生院院长问他用的是什么土方？胡医说，一截从越南带回的大象皮，再洒上几分三七粉。他按规矩，只收病人十八元的吉祥数，当时，叫辆救护车上县医院还得二、三百元。家属、病人感恩戴德，恨不得把他当成菩萨，供在自家神案，日日夜夜给他敬烛供香。
　　 这事过去没多久，到了仲夏，牛街流行起红眼病，患者眼晴肿得像水蜜桃。学校的学生，可经不住这种折腾，红肿且不说，还怕见光，一睁眼，泪流满面，学校几乎到了停课状况。卫生院里的红霉素眼膏，金霉素软膏、各种眼药水，刹时清仓，连县城的都被掏空。
　　 又是胡医挺身而出，他号召镇民到田里抓泥鳅，贴在患者眼上。奇了，这滑不溜啾，活蹦乱跳，平日难以拿在手上的小家伙，竞然服服贴贴地横卧在肿起的眼睛上，一动不动。几袋烟功夫，泥鳅就如在热锅中烤过似，皮都起了褶皱。如此换用几次，不到一天，肿消了，看到光也不流泪了。
　　 事后，公社给胡医送来一面锦旗和二百元奖金。锦旗胡医乐呵呵地接下，那钱打死他也不要。他说，收了钱就叫趁火打劫，古代若遇到瘟疫之类的天灾人祸，郎中都知道倾情施舍，行善积德，难道我连古人都不如了？
　　 从此，牛街人不再怕胡医的眼睛，也不忌讳他的乌鸦嘴，甚至认为，能让他看上一眼，说上几句，是前世修来跟他的缘。因为中医讲的就是望闻问切，不治已病治未病。在牛街，他变成家喻户晓的人物，小孩子哪儿不舒服，都知道跑去找他开药。一般小毛病，他从不收钱，用的药物，也是田间地头随手可得的。
　　 一眨眼，胡医在牛街就待了几十个年头，牛街也由公社改成了镇。一天，镇里分管卫生的干部带着县里卫生局的人找到他，一番话，让他惶惶不可终日。
　　 他想不通，十几岁开始学中医，现在算来，也有几十个年头。看了快一辈子的病，就因为没有行医证要歇业，而且，这行医证不是看真才实学，必须要有大学专科证书的人才能考。黄土都掩到胸口，还能去念什么大学，读什么专业？唉，祖宗传下来的这门技艺，是要毁在他这一代了。
　　 但他也理解，当今社会，的确有人打着行医旗号，吹得天花乱坠，把小病说成大病，把萝卜当着人参，草根当作虫草，狮子大开口，坑蒙拐骗，漫天要价。可是，上面也不能因为几颗老鼠屎，坏了整锅汤。民间中医，基本是世代家传，而且行医越久，经验越丰富，这些人当中，又能找出几个大学生。
　　 牛街人看到胡医药铺关门，也是一样的惆怅和失落。现在医院，中医形同虚设，他们看病，靠的是仪器设备，中医十几元钱能解决的问题，从医院大门走出来，就得成百，甚至上千。
　　 短短的时间，胡医苍老了很多，牛街人看着他头发由花白变成银色。他病了，精神萎靡不振，牛街人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才好，只有劝他到医院看看，身体要紧。
　　 胡医心中苦笑，帮人看了大半辈子的病，自己的心病，又该找谁看呢？